淫雨霏霏。


    散朝的時候又下起了夾著雪子的冬雨。墀台被雨水打濕,玉階如洗,鉛灰色的層雲之下,風煙雨幕,讓這個天地更加蕭索蒼茫。


    “秦王殿下留步。”禦史大夫顏馥節淋在雨裏,等候著最後一個走出明光殿的慕容成嶺。


    慕容成嶺抱拳迴禮,喊了聲:“顏大人。”


    顏馥節輕聲問道:“可否請殿下借一步說話?”


    “顏大人,但說無妨。”慕容成嶺說著,從迎上前來的內侍手裏接過了傘,屏退了站班子的臣工們,這才把傘往顏馥節的頭頂上挪了挪,不經意地為他遮了一方風雨。


    顏馥節衝秦王一揖到底,沉聲道:“微臣有幾句大不敬的話,不吐不快,還請殿下恕臣死罪。”


    “台諫上奏,事無大小,諷議左右,以匡人君。”慕容成嶺扶起顏馥節,兩人並肩而行,道,“此乃言官們的分內之責,皇上尚不能遷怒,何況我一親王?還請顏大人暢所欲言。”


    顏馥節:“今年開年不順,我們大燕也隻勉強保得住麵上的光鮮體麵,其實,內裏是什麽世道,殿下向來清明自持洞若觀火,應該不用老臣說,殿下也是心知肚明的。”


    “摘星樓一案,工部賣放工匠、貪墨朝廷撥款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工部尚書、侍郎的撤換亦在所不免。”


    “六王爺和戶部雖從前也有貪墨行徑,但數額不大,並不威脅朝綱,多年來皇上也是心照不宣。若裁撤工部的同時再把戶部大換血,社稷難免動蕩。”


    “天災人禍的麵前,朝綱再不穩,今年這一篇怕是揭不過去了。”


    慕容成嶺聞言,心頭微震,越咂吧顏馥節話中的深意,心中越不是滋味,不禁對自己適才朝上所言生出絲絲悔意。但話已出口,猶如覆水難收。遑論如今還領了皇命。


    “查核官常雖是我禦史台的分內之責,但……”顏馥節說到此處稍稍停頓了下,片刻躑躅之後,索性一吐為快道,“但,國家艱屯之際,隻要於社稷無傷的,能容忍遷就的,就揭過去吧。”


    “太平盛世朝堂之上尚且‘水清無魚’,何況如今。”


    “殿下剛正不阿,眼裏容不下沙子,老臣又何嚐不是呢?”


    “但,有些事情現在去追根究底,無異於焚林而獵、竭澤而漁。還請殿下三思。”


    待顏馥節說罷,慕容成嶺曠若發蒙,於墀台之下止住步子,鄭重說道:


    “多謝顏大人指點,嶠受教了。”


    “為人臣當有為人臣者的方圓,為人子當有為人子者的分寸。”


    “矯枉過正,反噬其身。”


    “今日朝上是我沒能堪破全局,平衡利弊,險些釀下大錯。”


    “接下來該如何行事,本王胸中已有成竹。多謝顏大人。”


    意盡言歇,顏馥節向秦王慕容成嶺打揖恭送。


    ……


    皇命已達,各部剩餘沒染疫病尚能動彈的臣工們,個個腳不沾地地忙了起來。兵分幾路奔赴各個涉案要員的府邸進行查抄。查有實證的,涉案人員收監,並將其家產悉數充入了國庫。


    慕容成嶺隨行禦史台和刑部,一起到了六王爺慕容燁的府上。


    皇命下達突然,六王爺的隱衛得到查抄消息的時候,慕容成嶺一行已經接踵而至。隨行羽林軍將王府圍了個水泄不通,火把將王府的上空映成了橙紅一片。鐵甲和佩刀的鏘鏘摩擦聲,和著馬蹄和足音打破了夤夜的寧靜。


    “王爺!”隱衛顧不得禮節,衝進了慕容燁的臥室,大喝道,“不好了!禦史台和刑部來人查抄了。小的消息有誤,還請王爺治罪。”


    慕容燁自夢中驚起,枕邊還放著那幅白日裏自暗格中拿出的畫像,問道:“人到哪裏了?”


    “稟王爺,已到府前。”隱衛衝慕容燁重重頓首道,“小的消息不及時,還請王爺治罪。”


    慕容燁臉上驚惶的神色隻是一閃而過,忽又換上了人前那副笑彌勒的模樣,聲音卻是冷冷的,森森然道:


    “人都到大門口了,治你的罪還有什麽用?”


    說罷,寬大的手掌一揮,隱衛領命,一個騰躍,跳上了橫梁遁走。


    “秦王殿下,各位大人,先等等,請容我通報王爺。”臥房門外傳來府裏下人的聲音。


    慕容燁床下暗格尚有一層未及掩上,臥房門已被羽林軍推開。


    “王爺,得罪了!”為首的羽林軍將領說著,給身後的慕容成嶺、禦史大夫顏馥節以及刑部尚書蔣孟起讓開一條道。


    六王爺連忙轉過身來,旋即緊挨著床沿邊跪下,用肥碩的身軀擋住了身後暗格,鎮定自若地聽顏馥節宣讀查抄聖旨。


    待顏馥節話音落下,慕容燁道:“既是皇兄有令,那便有勞各位大人了。隨便搜。”


    “不敢不敢,”刑部尚書蔣孟起連連擺手,道,“我們奉旨查一下王爺的府邸,也是陛下想早日還王爺一個清白,還王爺一個自由之身,您也好不必再在這王府裏畫地為牢。”


    “下官也多謝王爺體恤,那,這便失禮了。”


    六王爺嗬嗬笑著:


    “無妨無妨,那就讓小的們搜去,各位大人,還有秦王殿下請移步前廳喝茶。”


    “梅香,領各位大人去正堂。上好茶。”


    侍女領命斂衽盈盈一拜:“各位大人請隨奴婢來。”


    “喝茶就不必了。”慕容成嶺打斷了侍女,向六王爺行了晚輩之禮,道,“六叔,臥房乃六叔私密之所,我奉父皇之命隨行,父皇之意不在監管,乃是為了六叔的體麵。”


    “這間臥房,還是侄兒親自查看吧。請六叔恕侄兒以下犯上不敬之罪。”


    慕容成嶺將皇命說成了家事,六王爺也不好再阻攔什麽,隻得讓二侄子搜查他的臥房。


    顏馥節和蔣孟起則知情識趣地默默退至臥房門外。


    臥房內的慕容成嶺和六王爺隻聽得搜查王府各處的羽林軍將士紛紛向門外的顏蔣二位大員迴稟,“沒有異常。”


    臥房內的六王爺,笑眼彎彎,披著外衣,坐於床沿,縱是寒夜,額上竟滲著細汗。


    慕容成嶺尋遍了房內箱甕寶閣,最後將目光落在了六王爺臀下的床沿之上。


    “二侄子,可曾找到想要的東西?”六王爺迎著慕容成嶺的目光,不慌不忙,打趣著說道,“六叔這屋裏頭,隻要侄兒有看得上眼的,拿去便是。”


    “你和太子都是我的家人,縱使朝上偶有政見不合,也都是為國為家,不妨礙我們的叔侄之情,慕容一家,風雨同舟休戚與共。”


    慕容成嶺衝六王爺一笑:


    “六叔說的是!父皇始終記得六叔對大燕、對慕容一族的付出。不僅讓您留在皇都,還把國庫經濟交到您的手裏。”


    “嗬嗬。”六王爺笑道,“二侄子胸中錦繡,就連說話夾槍帶棒也是這般中聽。”


    說著,六王爺慕容燁斂了笑容,又正色道:


    “秦王殿下方才話裏的意思是,陛下因顧念手足親情,才讓我留守皇都掌管經濟,而並非我有治世之才?”


    “嗬嗬,殿下一句‘德不配位’不就得了。何必同六叔繞這些彎子。”


    “六叔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自然對皇兄感恩戴德,怎會生出異心,幹出貪墨的勾當呢?”


    慕容成嶺一步一步向六王爺走近,恭謙有禮地笑道:


    “父皇自是懂得六叔的。不然也不會命侄兒跟隨禦史台和刑部同來。”


    “這臥房其餘地方皆無異樣。六叔,還請您讓開身,侄兒看完床板,就能還六叔清白了。”


    六王爺雙手捏著被衾,將被麵捏出了皺褶,而臉上依舊掛著笑。


    慕容成嶺走得慢,步步逼近慕容燁,王爺的臥房不過寬九尺長一丈五,區區十五方,片刻,慕容成嶺就來到了六王爺的跟前。


    “六叔身材魁梧於常人,起臥不便,就讓侄兒來扶您一把。”說著,慕容成嶺便一手架在了六王爺的腋下,習武之人,手臂孔武有力,此刻更是暗暗使了把勁兒,就把荒廢了武功、肥碩高大的慕容燁架了起來。


    慕容燁臀下遮掩的一方暗格豁然躍入慕容成嶺的眼簾。


    他望了眼慕容燁,目光沉沉流著暗火,似要燒穿笑彌勒這身皮肉的偽裝。


    慕容成嶺一手製住六王爺,單手挑開了來不及鎖上的暗格,隨著“咯啦啦”一聲輕響,暗格全開,兩卷畫軸出現在兩人麵前。


    畫卷的裱紙卷軸,慕容嶠有著似曾相識的感覺,此刻屋內的兩人皆感惶恐……


    慕容燁知道深藏多年的秘密今日終將紙包不住火……


    而慕容成嶺卻發現自己料定的六王爺的密辛可能遠遠出乎自己所料,惶惶然戚戚焉是他此刻心情的寫照……


    慕容燁知道自己不是慕容成嶺的對手,索性將心一橫,閉上了眼睛,歎息道:


    “看吧。二侄子,你將觸及的是你父皇的醜陋嘴臉。”


    “你以為,他是顧念手足之情將我留在皇都嗎?”


    “他那是愧疚!是贖罪!!”


    慕容成嶺的手指禁不住微顫,最終還是咬了咬牙,打開了畫卷。兩幅他母後的畫像躍然眼前。


    一幅是異珍館失蹤的皇後畫像,另一幅是六王爺拜托臨淵閣主喬洛霖臨摹的。


    慕容燁原本想著,臨摹完便讓隱衛神不知鬼不覺地將畫像還迴異珍館去。


    豈料,異珍館一場大火後,讓先皇後的畫像不翼而飛之事搞得滿朝皆知。畫像自是還不迴去了。不料竟成了今日可能讓自己送命的伏子。


    “不,我不能就此束手就擒,多年經營不能功虧一簣。”


    慕容燁心中暗道,彎彎彌勒笑眼睛瞬間轉為金剛怒目,忽又怒極發笑。


    “哎,天家體麵……嗬嗬……好一個天家體麵……”慕容燁笑得癲狂,“你可知道,你的母後原本該是我的妻!我們青梅竹馬兩情相悅,說好自我遠征歸來,三書六禮明媒正娶……”


    “我是為了你的好父皇,我的好哥哥出海遠征!可是他做了什麽?當我隻身犯險殺上敵船,又戰勝滔天巨浪,九死一生歸來之時,未婚妻子卻成了——嫂子!嫂子……哈哈哈!”


    “你的父皇便是如此急不可待地要搶走了我的一切!!”


    “皇位,我可以不要!我也可以為了慕容一族的江山社稷,替他冒死遠征,但他卻奪走了原本應當屬於我的一切!”


    慕容成嶺見六王爺的眼神越來越癲狂,聲音也愈來愈大,生怕門外的眾人聽見,收住因驚愕而紛亂的思緒,沉聲道:


    “住口!六叔請自重!別說了!”


    慕容燁卻依舊不依不饒道:


    “我原本也是俊俏好兒郎,弄成這副肥碩可怖的皮囊,也是為了保命!”


    “我心甘情願服下會令我武功盡廢的藥丸,一碗碗喝幹會讓我發胖變醜的補藥。為的就是斷了你母後對我的昔日情義,安心做她的皇後。”


    “可誰知你的母後也是至情至性之人,斬不斷情絲,最後竟在愧疚中鬱鬱而終。”


    “若不是你的好父皇,她本該長命百歲的!”


    慕容成嶺“鏘”地一聲拔出腰間的烈風逐日劍,抵在六王爺的脖頸,壓抑著喉間即將噴薄而出的怒吼,小聲但卻嚴厲喝道:


    “住口!我讓你別說了!畫我帶走,你不配有我母後的畫像。”


    “至於你方才說的那些,我權當你是為了保命胡亂攀咬、信口雌黃。”


    “今晚在這個屋子裏,六叔對我所說的胡話,若對外頭提起一個字,本王頭一個不饒你!”


    言罷,提起慕容燁的前襟,又將他狠狠一推,將他摔了個四仰八叉。


    慕容成嶺脫了披風包裹住先皇後的兩幅畫像卷軸,推門而出,留下摔在地上的六王爺兀自笑得癲狂……


    就在慕容成嶺得知其父皇、母後與六王爺往昔的秘密之時,夤夜,薛真卿趁著換防,混進了祁陽宮。


    宮中羽林衛因為疫病倒了一批,又撥出一撥人去搜查涉案要員的府邸,今夜祁陽宮中的守備較之往日難免有所鬆懈。


    她混進宮之後又扮作醫侍,隨太醫胡萬鈞一同進入了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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