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僧鑒空參見陛下。”鑒空雙手合十行禮道。


    韶安殿上的眾人雖然都對鑒空法師那與年齡不相符的年輕樣貌感到無比好奇,但,佛法尊嚴、寶相莊重,無人敢交頭接耳地妄加議論,殿上肅靜,落針可聞。


    孝欽帝也訝異於這三朝盛傳的高僧竟是如此年輕。


    永晏帝在位時,他曾在禦書房裏見過太祖爺爺那一輩留下的鑒空法師的畫像,與眼前此人正是一般無二。又見這九環錫杖乃是鑒空大師法寶,唯有鑒空無人可執。遂對其身份不作懷疑。


    孝欽帝道:“大師免禮。”


    “貧僧得知陛下西徙至此,特前來覲見。”鑒空語調平緩聲音朗朗,有著令聽者肅然起敬的力量。


    鑒空大師接著說道:“陛下定是好奇,貧僧避世已久,為何此刻入朝覲見。”


    孝欽帝道:“還請大師明示。”


    “貧僧此行乃是為生民阻止兵禍戰亂而來。聽聞西楚丟失四郡二十七州於大燕,貧僧唯恐陛下意欲起兵遠征討伐謀求複國,鐵蹄刀刃之下難免生靈塗炭,故特此前來覲見。”


    鑒空大師開門見山地說道:“貧僧此番自臨安途經廬陽雲遊而來,一路可見大燕境內太平昌盛,身在大燕的四郡二十七州西楚遺民,人人皆可安居樂業。‘政通人和、豐衣足食’的治平之像,遠勝於陛下您當年治下。”


    西楚曆朝曆代皆信奉佛教,除了朝中言官以外,得道高僧也可以向皇上直言進諫,有著“諷議左右、以匡人君”的權利。


    孝欽帝聽著鑒空法師的言語,聽出了鑒空話裏的字字句句都是在針砭他“治國不及大燕慕容煜,不如放棄淪陷大燕的四郡二十七州,莫作徒勞之戰。”


    孝欽帝心中難免不虞,但,礙於西楚老祖宗定下的高僧可以直言諷議匡人君的規矩,礙於鑒空在天下人心目中的地位,終究克製住沒有發作。


    鑒空法師絲毫不顧及帝王顏麵,繼續直言麵諫道:


    “貧僧惟願陛下,以前事為鑒,以天下黎民百姓為先,勵精圖治、革故鼎新,罷幹戈,薄稅負,寬刑罰,還一方百姓以太平。以此蜀郡為據點,重開西楚曆代的盛世光景。”


    孝欽帝被責,心中不快,但驀地轉念一想,“這鑒空和尚所言,不正是自己所圖嗎?”


    “這些日子,廣元王其實私底下也對自己隱隱透露過有複國之意,孤其實今天甚怕廣元王也在朝上力主遠征出戰,令我騎虎難下。方才早朝,求和派不正愁沒人出使大燕嗎?此刻不如順水推舟,讓鑒空和尚掛名國師,頂了鴻臚寺大鴻臚的缺,出使大燕。”


    思畢,於是,孝欽帝收斂了胸中慍怒,故作憂心之態,愁眉說道:


    “大師所言甚是,大師的教誨孤定當銘刻於心,往後定當勵精圖治、勤政愛民。隻是……隻是眼下與大燕邦交條款未定,和談協議空口無憑,隻要一日不締結,孤便憂心忡忡、寢食難安,唯怕大燕反悔當初他們秦王與我朝晉王的口頭盟約,又覬覦我朝僅剩的這西南半壁江山,再次舉兵來犯。到那時,難免又是百姓們遭殃……哎……”


    鑒空大師雙手合十,行禮道:


    “啟稟陛下,貧僧願意一往。出使大燕,既為西楚百姓求個海不揚波、國泰民安,也能將佛法傳道於大燕,讓鮮卑一族也能知曉‘世間無常、國土危脆’。人身難得、佛法難聞、輪迴路險、生死事大。‘揚佛法’方能‘知無常’,‘知無常’方能‘懂珍惜’,‘懂珍惜’方能真正‘罷幹戈’、‘永太平’。”


    “這一趟,無論是於西楚還是於大燕,終究該是貧僧去的。”


    孝欽帝頷首輕笑,言道:“那就有勞大師了!大師有大慈悲,救苦救難、普度眾生,真乃我西楚活佛!”


    說罷轉頭吩咐貼身宦官速速取來通關文牒和黃金白銀各千兩贈予鑒空大師。


    鑒空取了文牒,推辭了金銀,打算翌日便啟程前往大燕。孝欽帝又賞鑒空大師一席素宴以踐行,這次鑒空不再推卻,對孝欽帝雙手合十:“貧僧稽首了。”


    是夜,踐行素宴之上,晉王趙淩雲、以及廣元王周瞻、太常薛照臨等幾位老臣作陪,幾杯素酒下肚,孝欽帝又有些醉眼惺忪,便不顧是否失禮,腆著臉問鑒空,道:“大師,這修佛得道還能長生不老嗎?孤若沒有記錯,大師今時應該已過百歲,卻還是弱冠模樣。真是羨煞旁人!”


    鑒空大師放下筷箸,淡淡迴答;“修佛之人修的是心,而非皮囊。我等修的是‘清淨心’、‘善心’、‘平等心’、‘慈悲心’,去除‘貪心’、‘妄心’、‘嗔心’、‘癡心’、‘執著心’。”


    “世間萬般欲望即萬道枷鎖,無欲無求方得寧靜,方能以平等心對萬眾,以慈悲心濟天下。陛下又何必執著於皮囊的年輕?”


    “況且,陛下認為,不老不死便是福報嗎?”


    席間眾人皆停下了杯筷,側耳等著鑒空大師說出下文。


    鑒空大師端坐桌案之後,望向殿外夜幕,若有所思……片刻,又道:“不老不死,一遍又一遍看著身邊人嚐盡‘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熾盛’……何嚐不是一種業報……”


    “那大師為何就不能渡了這些身邊人呢?怎會一次次眼睜睜看著他們墮入人間八苦之中呢?”孝欽帝不得其解地問道。


    被孝欽帝質疑度化之心、度化之力,鑒空大師並不惱怒,他依舊神色淡然,唱聲佛號:“阿彌陀佛。”雙手合十,答道:“說來慚愧,貧僧終是,心有所掛,總鑒不空……貧僧亦是未能修得圓融,得無上正等正覺……貧僧仍乃世間一凡僧,終有渡不盡、渡不得的……”


    今夜,這是趙淩雲生平初次聞道,他聽鑒空所言,心下亦有所感亦有所動,但這片刻的感觸終究似拂過心頭的微風,抓不住也握不得;又似盛夏清晨草葉上的露珠,日頭曬一曬也就沒了蹤影……不足以深刻到使他參悟佛法精妙,令其放下“執著心”。


    趙淩雲暗自思忖:“連鑒空大師都有鑒不空、參不透的時候,那我這個晉王注定隻能當一介執念深重的凡夫俗子,嚐盡人間八苦,湮滅於俗世凡塵,苦陷於輪迴之路吧……‘佛之慈悲、道之超脫’我參悟不了……”


    “這輩子,也許‘恨’才是我生命的唯一注腳……”


    趙淩雲思緒起伏,低頭苦笑,兀自飲盡杯中酒。


    席間氣氛有些凝滯,薛太常故意順著話頭討教了鑒空大師一些《心經》上的教義。孝欽帝又敬了鑒空一杯開緣素酒,這才總算岔開了話題,化解了尷尬。


    ……


    餞行宴散席之後,夜已深沉,更深露重,秋月如霜。


    蜀郡的官道上行來一黑一白兩匹千裏良駒,月色下,他們的身影在身後被拉得很長。趙淩雲和廣元王兩人並行在迴王府的路上。


    雖然,周沂雪在趙淩雲的教唆之下,多次向廣元王提出分府而居的要求,但都被廣元王以“晉王身份尊貴,晉王府的選址和建造必須慎之又慎,急不得一時”為由,敷衍搪塞了過去,至今晉王趙淩雲夫婦依然寄居在廣元王府。


    對趙淩雲而言,住在廣元王府,出府行事雖有不便,但也並非盡是壞事兒。


    首先,趙淩雲因此總能以“客居王府,不可失態”為由,得以與周沂雪虛與委蛇,分房而居,至今兩人沒有圓房。幾次三番,周沂雪終是女兒家,臉皮薄,便不再向趙淩雲暗示此事。也礙於顏麵,沒向任何人提起自己和晉王徒有虛名的夫妻關係。


    其次,趙淩雲還在摸索廣元王府密道暗室時,發現了好些有趣的物件、有趣的人,便也不再急這分府之事……


    秋霜罩瓦、西風直刮。


    趙淩雲騎在烏獬豸上攏了攏大氅。廣元王見狀對趙淩雲說道:“深秋了,接下來蜀郡的冬天會更冷,明天本王就吩咐下人給殿下備些冬衣。”


    “謝嶽父大人體恤。小婿愧領了。”趙淩雲拱手行禮,又道:“其實,蜀郡比起長江以北的廬陽還是要稍稍暖和一些的,江北的冬天更加濕冷難熬。特別是沒有炭火的廬陽冷宮。”


    “我是冷宮棄妃之子,身份卑微,從小忍饑挨餓,受了不少苦,蜀郡這點冷,於小婿而言,算不得什麽……承蒙嶽丈不棄,淩雲才有今時今日的尊榮。”


    廣元王見趙淩雲態度恭順,甚是滿意。便也卸了防備,與他聊起了今日朝堂之上發生的事情。


    趙淩雲說道:“小婿一直以為,在對大燕的態度上,王爺會是主戰一方,沒成想,您竟也難得和謹小慎微的薛太守意見統一了一迴。”


    “嗬嗬”,廣元王笑得有些陰惻惻的,答道,“本王讚同的可不是薛太常所說的‘議和’、‘偏安’,而是他勸誡那幾個力主即刻發兵遠征大燕的莽夫時所說的那句——‘複國之計,當以徐徐圖之’。”


    “你我都是風骨峭峻的兒郎,焉有國土任人踐踏裁割,還要俯首稱臣、摧眉折腰的道理?”


    “展翼以嶽丈馬首是瞻。不過……”趙淩雲說到此處,欲言又止地打住了話頭。


    廣元王側首睨了他一眼,道:“但說無妨。”


    “不過,小婿看我父皇可是真的想要同大燕議和,以圖偏安,陛下貌似並沒有日後收複失地的打算。”趙淩雲揣測著說道。


    “如若這般,便是你該登場的時候了。”說完,廣元王哈哈一笑,就策馬率先往王府跑去。


    今夜翁婿兩人不再做深談。


    廣元王打的啞謎,不用解釋,趙淩雲已經猜中了八九分。黃袍加身的日子,或許,已經不遠了……


    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三更歸夢三更後……


    當大燕大皇子慕容恆峰還沉浸在終於成為儲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被大燕臣民膜拜的虛榮裏時,一個秋風瑟瑟秋雨綿綿的清晨裏,皋城城門自內向外緩緩開啟。


    久未開合的門軸發出吱呀呀、嘎啦啦的聲響,這座沉寂已久、封閉已久的孤城,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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