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秦王慕容成嶺在迴朝的路上,忽而清醒忽而昏睡,就這樣一路熬到了皋城。


    疫病、箭傷、中毒……隨軍的太醫們這一路,為著醫治秦王慕容成嶺眉頭都擰成了疙瘩……


    這日,當慕容成嶺再次醒來時,終於,高燒稍退,感到片刻的神誌清明。他在馬車裏隔著車簾向外頭的丁聰問道:“到哪兒了?”


    “主子醒了!”丁聰驚喜地應著,說著話便要掀開車簾進來,被慕容成嶺立即阻止了。


    慕容成嶺啞著嗓子說道:“隔著簾子講吧,別傳染了疫病。”


    丁聰嘟噥著:“主子,太醫近得你身,我就近不得。小的我背您出了南疆雨林也沒被傳染。小的年輕體健,這幾日老頭子胡太醫與您朝夕相處都沒見染上疫病,我怕什麽!”


    慕容成嶺輕咳兩聲,不理會丁聰的“抱怨”,再次問道:“到哪兒了?”


    “迴主子,前頭就是皋城了。”丁聰見秦王問得嚴肅,並不是同他玩笑,便也恭恭敬敬地答了話。


    慕容成嶺吩咐道:“請胡太醫過來。”


    “是!”丁聰打馬前行,很快就把胡太醫帶了來。


    胡太醫用巾帕捂緊口鼻,通傳了一聲便掀了車簾進入秦王的馬車轎廂。


    南疆大戰林邑之時,慕容成嶺為了軍心不受動搖,隱瞞了自己也被傳染疫病的消息。


    平亂一結束,趁著短暫的清醒時刻,解了封鎖軍中疫病肆虐的消息禁令。八百裏快馬加鞭,從廬陽祁陽宮裏頭,把太醫院院使胡太醫請了來。一般隨軍的太醫都擅長接骨、治療刀劍之傷,而麵對這次突如其來的疫病,他們的經驗卻難免有些捉襟見肘。


    前幾日,院使胡太醫一路南下,剛剛同班師迴朝北上的大燕南征大軍匯合到了一處。


    胡太醫已過花甲之年,他是太醫院裏最擅長應對瘟疫的大夫。在大燕還是南燕的時候,他還隻是民間杏林世家的長子,在剛剛繼承家業的頭幾年,曾成功阻止了三次民間瘟疫的爆發。


    他一到軍中,顧不得休息,招來隨軍醫正們,聽了他們的描述,看了開具的處方,立即換了幾味性烈的藥物。


    藝高人膽大,這樣的猛藥,縱觀整個太醫院也隻有胡太醫敢下。


    他不愧是杏林聖手,這新藥才幾副下肚,兩日,慕容成嶺便退了高熱。


    “拜見秦王殿下!”胡太醫行禮。


    慕容成嶺請他免了禮,賜了座,說道:“胡太醫辛苦了!不知軍中疫情如何?另外,受傷的將士們傷勢怎樣。”


    “感念秦王殿下掛念將士們。殿下仁義,真乃我軍之福。”胡太醫接著迴答道,“殿下所俘林邑藥師範文覺為了少受皮肉之苦,早早已經交出了箭毒的解藥,受傷將士的箭毒已解。隻是這疫病……”


    慕容成嶺見胡太醫言辭間似有顧慮,說道:“胡太醫,但說無妨。”


    胡太醫迴答:“是!不瞞殿下,這次軍中的疫病微臣從未見過,醫書上也沒有記載。目前尚無萬全的把握能夠治愈。”


    “這次軍中疫病來得蹊蹺,定遠侯的府兵在南疆前線和林邑軍膠著半月有餘,也沒見他們染病,偏偏本王所率的南征軍一到,這疫病就突然爆發了?本王懷疑,這是林邑蠻子暗中投毒。”慕容成嶺說了自己的猜測。


    胡太醫輕歎一聲,略為感慨地迴答道:“不瞞殿下,微臣也是這同您一般推測。哎……其實,老臣也最怕軍中瘟疫是林邑投毒所致,所以,在殿下昏迷之時,微臣不得不逾矩,親自審問了林邑藥師。還請殿下恕老臣僭越職權之罪。”


    “無妨!”慕容成嶺接著又連忙問道,“林邑藥師如何說?”


    “迴殿下,”胡太醫道,“範藥師對故意向我軍水源投毒傳播疫情一事供認不諱,但這瘟疫的解藥……他卻說,他也沒有。”


    慕容成嶺蹙眉。


    胡太醫接著說道:“據林邑範藥師所述,由於這個瘟疫一旦染上之後,會隨著宿主機體的不同而滋養出不同於原來的疫病病株。”


    “所以,這瘟疫的發展也不在他的可控可預判的範疇之內。微臣也正著急尋找良方。但因前所未見,所以,也隻能摸著石頭過河,邊試探邊改良用藥。”


    “目前,染病將士們喝了微臣所改的藥方,高熱雖退,但瘟疫並未痊愈,傳播風險依然非常之大。昨夜還有十數將士,病重不治。為防擴散,已經按律就地火化了。”


    慕容成嶺眼神一凝,覆於膝頭的雙掌緊緊攥成了拳頭。


    胡太醫輕輕籲了一口氣,又道:“不幸中的萬幸,多虧殿下先前在醒轉片刻的時候,不忘下令大軍不可駐於城中,一路停軍在野外,又將患病軍士和健康軍士分營而歇,這才沒把這波疫病繼續擴散開去。”


    聽到疫病沒有進一步傳播,慕容成嶺心下稍感寬慰,問道:“大軍過了前麵的皋城便更靠近廬陽皇都一步,本王擔心,這疫病會不會隨軍傳入?廬陽城人口稠密,一旦疫病傳入則一發而不可收拾……還請胡太醫指點防疫之法。”


    胡太醫思考時喜歡撚著胡須,此刻也習慣性地抬起手,卻隻摸到了覆在口鼻上的巾帕,他垂眸思忖片刻,說道:


    “迴殿下,控製瘟疫,首當其衝在一個‘防’字,必須‘防’與‘治’兩者結合,哪一頭都不能鬆懈!”


    “而,其中‘防’又大於‘治’。所以,微臣鬥膽建議,遷走皋城驛站方圓十裏內的百姓,另辟一塊居住地給他們,並讓朝廷撥給他們適當銀兩,作為安家補貼,騰出的民居改建後讓健康軍士居住。”


    “染病的將士則一並收入皋城驛站,改驛站為醫館,按照病情的緩急輕重分區分房而居。安置在民宅裏的健康軍士,一月之後如果並未感染發病,則可返迴廬陽。不幸染上疫病的,則再按照病勢送入皋城驛站中的相應等級病房。”


    “皋城即刻封閉,直到找到可以醫治之法,或者瘟疫自行過去。”


    慕容成嶺低首思忖,片刻,複又抬眸,神色凝重地望向胡太醫,言道:


    “就按胡太醫說的辦。傳本王令,即刻遷徙皋城百姓,改建民舍為軍營、改建驛站為醫館,封閉皋城!皇上那裏,本王立即擬奏八百裏急報稟明。”


    胡太醫領命,在一旁伺候筆墨。


    “如果,這波瘟疫過不去呢?”慕容成嶺打破了少頃的沉默,說了一個最可怕的假設,“如果,醫治之法始終找不到呢?”


    胡太醫驚愕,慌忙擱下手中墨錠,說道:“啊,這……微臣不敢做此設想……涉及秦王殿下的萬金之軀,臣下定當竭盡全力!”


    “不,不是為了本王而竭盡全力!咳咳……”慕容成嶺待一陣咳嗽平複,正色說道,“胡太醫,您老應當為了大燕南征軍三千軍士、為了天下黎民盡心竭力!”


    “這江山社稷不是屬於我慕容氏一家一姓的,而是普天之下的萬千百姓的!胡太醫,您是醫者,醫者仁心、懸壺濟世、悲天憫人,您老原本是最該懂得這個道理的人,如今,怎生連您都隻見皇權不見蒼生啊?”


    胡太醫被慕容成嶺的一席話深深震撼,迴想進入太醫院這二十餘載,宦海浮沉,謹小慎微。官場的鑽營多於醫術的鑽研,初心被忘,著實有愧於‘懸壺濟世、丹心厚載’的家訓……他連忙撲通一聲跪下,伏首於地,連聲說道:“老臣知錯,多謝秦王殿下提點!”


    慕容成嶺並不急著叫他平身,而是接著又淡淡說道:


    “如果……如果,這波瘟疫真的過不去了……那就有勞胡太醫代為迴稟皇上,就說‘兒臣愧對父皇,不能再在跟前盡孝,不能再為天下效命。懇請皇上,善待此次喪命於疫病的將士遺屬,並妥善安置為抗疫做出犧牲的皋城百姓。’”


    “如果,這波瘟疫真的過不去了……還懇請胡太醫一把大火燒了皋城驛站,連同這瘟疫一起,燒他一個幹幹淨淨!還民間一個康健平安!本王相信住進皋城驛站的弟兄們都會和本王同心同德,輕死重義、視死若歸。皋城百姓們也會理解本王這番舉措之後的苦心。”


    “殿下!”胡太醫抬起頭,瞠目哆口,大聲唿喚了一聲秦王,又道,“殿下仁心仁德,有舍身取義的決心,可是,臣恐軍中未必人人都能像殿下這般胸懷大義……又恐,遷民封城,激起皋城百姓一方民怨,畢竟從未見識過疫病可怕之人占多數,怕他們不能理解殿下犧牲皋城這個決定背後的苦心……還怕,甚至,會有人誹謗殿下此舉沽名釣譽,罔顧三千將士性命,罔顧皋城百姓民生,則何如?”


    慕容成嶺淡然迴答道:


    “不妨,不求人人皆敬我懂我,但求俯仰之間無愧於天地。若真有那麽一天,這罵名背了也就背了。”


    “為了天下蒼生,該爭的爭,該舍的舍。畏人言,不過是愛惜自己的名聲更甚於天下人罷了!”


    “胡太醫,您老若認同本王,還請冒險留下來幫我。若不認同,也無妨,本王禮送老大人離去。”


    “老臣定當與三千軍士同生共死!若是控製不住瘟疫,老臣愧對於天下,定以死謝罪絕不苟活!”胡太醫的話字字鏗鏘擲地賦聲,說罷又對著慕容成嶺深深三叩首,再抬起頭時已是涕淚縱橫濡濕巾帕。


    慕容成嶺重新提起了筆,在車內寫下了《秦王令》。胡太醫顫抖著雙手接過這道飭令……


    大燕南征軍就此因疫病停在了皋城,三千將士有家不歸。


    皋城驛站,驛臣騎著最後一匹八百裏快馬帶著秦王慕容成嶺的奏折往廬陽飛奔而去後,皋城城門砰然關上。將疫病鎖在了裏頭,將死隔絕,把生留給了天下。


    ……


    歸程之際,南疆還是季夏,時隔兩月,東邊的皋城已經入秋,早晚寒涼蕭瑟。秦王慕容成嶺的坐騎抱雪胭脂被拴在驛站馬廄,夜夜長嘶。它或許無法明白,為什麽那麽久了,它還見不著曾經朝夕相伴、一起出生入死的主人。


    胡太醫雖然冒險下了猛藥,但,畢竟藥不對症,治標不治本,藥效沒能持續多久,慕容成嶺又出現了疫病的症狀。此番更甚。他燒了退、退了燒,神誌清明的時間沒能持續多久又開始了昏睡囈語,偶發譫妄。


    不停有軍士染病被抬進改成醫館的驛站,又不停有人死去被抬出驛站,送去墳場火化。


    皋城驛站的廚房裏,天天七八十個罐子一起熬藥,一刻不歇。草藥的味道取代了曾經的肉香。驛站廚子百裏奉公這次不用再燒他拿手的醬扒肘子了,沒人咽的下,包括上迴在這裏大快朵頤的丁聰。


    百裏奉公自告奮勇留在驛站協同太醫們一起照顧病患,用巾帕裹了口鼻,帶著兩個徒兒承包了熬藥和做飯的工作。每天忙得連罵徒弟的時間都沒有。


    胡太醫翻遍醫書、遍查藥經,夜以繼日改良藥方、並對病患施以針石。慕容成嶺清醒的時候,不懼風險,非要以身試藥,任憑誰也攔不住。


    大燕軍中人人稱頌秦王慕容成嶺“英勇仁義愛兵如子”,一時間,秦王賢名傳遍朝野,甚有百姓為其建生祠,祈求平安無恙。


    可惜,百姓的祈禱並未能立即感動上蒼,縱使胡太醫有著枯骨生肉的本領,停止這場瘟疫終須時日。


    凜冽西風吹過皋城,林寒澗肅,落木蕭蕭。


    皋城,已全然沒了大燕開國立朝之後的治平盛景。


    紫陌紅塵、絲竹笙歌、青磚白馬、遊人如織,都恍若枕上黃粱、夢裏南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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