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仲夏,羅衫輕薄,冷宮牆頭的淩霄花開得正豔。


    那日,亦如往常,薛真卿下了學又興衝衝地跑去了冷宮,攀著那棵老榆樹登上牆頭時,五月中旬的天氣,讓一路小跑而來的她已是嬌喘籲籲、香汗淋淋。


    “淩雲哥……”她的另一個“哥”字還沒喊出口,便被躲在榆樹樹冠後突然閃出的趙淩雲驚得花容失色,險些從牆頭摔落下去。


    趙淩雲“誒”了一聲,隨即眼明手快地一把拽住了她,忙不迭地對她道歉:“抱歉抱歉,沒傷著哪兒吧?本想逗你玩,豈料竟嚇著了卿兒。”


    薛真卿驚魂未定,斜倚樹冠,大口喘氣,胸口仍在劇烈起伏,她輕拍自己的心口,連聲說著:“嚇死我了……趙淩雲,你這是作甚?捉弄我很愉悅嗎?”言畢,便作勢要捶他。


    “誒喲”,趙淩雲一邊抬手輕擋,一邊說:“君子動口不動手,章太傅的學生怎可如此粗魯?知虛先生教給你的斯文呢?”


    薛真卿怒目圓睜,嗔亦含笑,道:“我可不是什麽君子,我是書裏所說的‘難養的女子’。哼,好心來陪你解悶,你卻捉弄於我。迴去了。”說著假裝就要跳下牆頭。


    “誒,卿兒別走!為兄給你賠不是了。”說罷,不假思索地騰出一隻手來就想拉住薛真卿。豈知,薛真卿正俯身下牆,趙淩雲沒能拉住她的袍袖,卻不偏不倚,抓到了她的胸口。於男式錦袍之下,趙淩雲竟觸碰到了不同於自己胸膛的一團綿軟……


    薛真卿剛剛及笄年紀尚小,趙淩雲雖長她一歲但生養在冷宮之中,亦不諳男女之事……兩人皆猝然吃了一驚,緩不過神來。


    “盡管一身男兒裝束可她畢竟是女兒家……我豈能做出如此這般失禮之舉……趙淩雲呀趙淩雲,母妃天天在夜裏偷偷教你的那些聖賢書,你都讀到哪兒去了?連最基本的男女授受不清都忘了嗎?”趙淩雲迅速撤迴手後這般暗暗責備自己。


    薛真卿則如遭雷殛……她說不上來這是種什麽樣的感受,瞪大了眼睛、張著嘴卻說不上來一個字……隻覺雙頰滾燙滿麵緋紅,胸中怦然、小鹿亂撞。


    ……


    “咳咳”趙淩雲清了清嗓子,開口問道,“章太傅今天課上教了什麽?”他找了個話題試圖打破此時的尷尬。


    薛真卿迴過神來,迴答:“哦,先生今天講了《後漢書》中公孫瓚的故事。”


    “什麽樣的故事?”趙淩雲表現出一副饒有興趣的樣子道,“你給我說道說道。”其實,《後漢書》這類經史子集他早已爛熟於心。


    趙淩雲的母妃當年在冷宮誕下他後,為了保住他們母子性命,終日裏裝瘋賣傻,但隻要四下無人,便會收斂起常年掛在臉上的傻笑和終日渙散的目光,攏齊鬢邊散發,仔細教授趙淩雲功課,她對趙淩雲甚是嚴格。


    趙淩雲四歲能識字,五歲能作對,六歲能吟詩……


    《後漢書》、《太史公記》這類經史子集,皆是他的母妃要求他通本背誦的。趙淩雲自幼刻苦,博學強記。


    比起《後漢書》他更醉心於“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的《太史公記》,因為《太史公記》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更不——隱——惡。


    母妃督學,無非希望趙淩雲今日所學可以在樊籠得破之日,助他一飛衝天、宿怨得雪……


    趙淩雲愛學,隻為以史為鑒以史明理,日後若能出得了這冷宮,不為明君則為名相,報仇雪恨後經世濟民。


    至於身陷的這個“樊籠”能否破?如何破?何日破?趙淩雲及其母妃皆是多年來思前想後依然沒法奈何……


    薛真卿臉上紅潮略退,正了正神色,娓娓道來:“先生說,公孫瓚是漢末群雄之一,霸據幽州、野心勃勃。少時,因其母出身低賤,他雖為貴胄,但並不被看重,初登仕途隻得了個郡中小吏。不過,之後公孫瓚屢立戰功,幾番升遷,被封奮武將軍。


    “公孫瓚和他的上司幽州牧劉虞素來政見不合、關係不睦,從不服從劉虞的指揮,甚至屢違節度、常犯百姓,劉虞舉兵討伐公孫瓚,卻因不諳軍事,被公孫瓚以少勝多打敗、身殞,自此,公孫瓚盡得幽州之地。


    “豈料他‘誌氣益盛,恃其才力,不恤百姓,記過忘善,睚眥必報。衣冠善士,名在其右者,必以法害之;有材秀者,必抑困使在窮苦之地’他所寵信之人,‘類多商販、庸兒,與為兄弟,或結婚姻,所在侵暴,百姓怨之。’


    “最後,他被袁紹大軍圍困,自知再難逃出生天、死期已至,公孫瓚便盡殺其妻子,遂後引火自焚。”


    趙淩雲一聲歎息道:“可惜了……一代梟雄毀於自掘墳墓……”


    “嗯”,薛真卿問,“從公孫瓚的故事裏淩雲哥哥還感悟了什麽?”


    “體恤百姓……任人需唯賢,不可妒賢嫉能。”趙淩雲把能想到的逐一列舉。


    薛真卿點點頭:“嗯,當時我也是和哥哥你答得一般無二,可章太傅卻說,此間深意並非於此。”


    “哦?”趙淩雲訝異道,“不在於此,那又是什麽?”


    薛真卿迴答:“正在我抓耳撓腮,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太子殿下在堂上迴答‘不可記過忘善、睚眥必報’。知虛先生對他大為讚許。”


    “迂腐!”趙淩雲反問,“為何不可睚眥必報?大丈夫在世,若連這點血性都沒有,談何安家、報國、平天下?”


    “倘若淩雲哥哥在課堂上,又會怎樣迴答先生呢?”薛真卿歪著頭好奇地問他。


    趙淩雲:“我也會講個故事,來以應答先生。”


    薛真卿:“什麽故事,說來聽聽!”


    “你可讀過《太史公記》?”不等薛真卿迴答,便繼續說道,“戰國時期,範雎曾為魏國中大夫須賈的侍從,隨須賈出使齊國時,被懷疑通齊。


    “範雎迴到魏國後,被魏相魏齊責罰,蒙冤受到杖罰之後被放逐出魏國,他背井離鄉、改名換姓自稱張祿去往秦國,因其才華被秦昭王拜為上卿。後又因其政績出色,官拜秦相。”


    薛真卿:“澤世明珠雖一時蒙塵,但終會守得雲開見月明。然後呢?”


    趙淩雲:“範雎因為在秦國得意,認為清算舊賬的時候到了,但凡從前對他有過恩惠的人,哪怕隻是給他吃過一頓飯,範雎也重重酬謝,對於從前對他有嫌怨的人,哪怕隻是張目忤視一下的程度,他也絕不放過。正所謂,‘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


    “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薛真卿喃喃重複著趙淩雲的話。


    趙淩雲點點頭:“大丈夫應恩怨分明,睚眥必報。自當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以德報怨那一套,實乃偽善也!”


    “嗯……聽著也不無道理……”,薛真卿雙手托腮沉吟著。


    趙淩雲:“明天課上你便如我方才所說的那般迴答先生。看看先生作何評價。”


    薛真卿遲疑道:“先生向來嚴格,我在課上若非先生點名,從不主動作答,就怕哪裏答得不好,受先生責罰。如若明天這番言論……”


    “如若知虛先生不喜,責罰了你,我便補償與你,可好?”趙淩雲問。


    薛真卿:“淩雲哥哥如何補償?”


    趙淩雲想了想,提議道:“你喜歡紙鳶,又素愛詩詞,我為你喜歡的詩詞在風箏上作畫如何?”


    薛真卿:“我隻道淩雲哥哥學富五車,寫得一手好字,還不知哥哥還會作畫。”


    “為兄會的多著呢……”趙淩雲洋洋得意道。


    薛真卿看看漸漸西斜的日頭,驚道:“啊,都這個時辰了!我得趕快迴去了。迴去晚了,我與哥哥互換身份之事必得穿幫。”


    言必,匆匆作別趙淩雲,沿著老榆樹手腳並用爬下了宮牆。


    薛真卿先前受到驚嚇險些摔落牆頭時被趙淩雲拽住,一番拉扯,不經意間袍衿已經鬆開了些許,此刻爬下榆樹,動作之間領口被拉扯得更開了些,牆頭之上的趙淩雲居高臨下,將薛真卿修長白皙的脖頸和平直的鎖骨一覽無遺。


    他心想,倘若換上女裝,薛真卿又將是怎番模樣?一番浮想聯翩,不禁心旌蕩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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