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了心理治療和服用抗抑鬱藥。

    心理醫生是一個四十多歲、胖胖的男醫生,臉上掛著慈祥的笑,可我總覺得,他的笑容後麵,藏了些陰險,就好象是一個道士,陰惻惻地看著一個變化成人的妖精,等著她自己露出狐狸尾巴。

    於是,心理治療的時候,我總是微微笑了,不太多說話,說話的時候,也是大談特談我是如何如何幸福,對生活如何如何滿意。

    我沒說假話,我的生活,在別人眼裏,那是神仙般的日子,,有一個多金年輕瀟灑的老公,並且老公對自己是那麽一往情深,溫柔體貼。

    說實話,我也不明白,我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對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我也一律說好。

    因為在別人眼裏,我也是優秀的。

    我出身貧寒,堅強能吃苦,聰明孝順。除了高中前兩年外,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大學裏勤工儉學,自食其力。畢業後把所有的積蓄都寄給家裏。

    這樣的女孩,有多少家長羨慕!

    高中那兩年,我說迷上了小說,貪玩了。

    心理醫生拿我沒辦法,苦口婆心地勸了幾次,也就罷了。

    於是,每次心裏治療的時候,大部分時間是靜默,他沉得住氣,我更沉得住氣。

    後來,就開始聊天,天南地北,古今中外。我看得出,心理醫生的眼睛裏,慢慢透出欽佩。

    迴到家裏,我得意的笑了。

    藥呢,我總是當著阿清的麵吃下,等他轉身的時候,偷偷吐在餐巾紙裏。

    阿清不再出差,萬不得已的時候,總是把日程緊縮了再緊縮,往往都是路上吃,路上睡。

    在家陪我的時間,也明顯增多了。

    結婚紀念日那天晚上到一家西餐廳,吃了一頓燭光晚餐。

    夜裏,阿清對我極盡溫柔。

    我的病,漸漸好起來。

    於是,阿清外麵的應酬又漸漸多了起來,我的病又開始反複。

    我明顯感覺,阿清身上的煙味越來越重,雖然他每次迴家,第一件事是到浴室洗澡。

    我覺得心力交瘁,生活,真的變成了一個無形無狀的黑色惡魔,包裹著我,悶得我喘不上氣。

    我想到了死亡。

    我真的覺得,自己活著是多餘的。小時候生下來爸爸媽媽就嫌棄我,把我送出去,而現在,我又成了阿清的累贅。

    如果這樣下去,阿清遲早有一天會厭煩了我。那時,我連一點點可憐的尊嚴也沒有了。

    現在死去,阿清對我,或許還有一絲留戀吧?

    我知道,安眠藥輕易是死不了人的。我悄悄把我吃的抗抑鬱藥積攢下來。

    覺得藥量差不多了,就開始準備我的死亡之旅。

    已經是夏天,外麵有點燥熱難耐。我逛了一天的商場,買了火紅的蕾絲花邊的內衣,又買了銀紅半透明的睡衣。

    然後到超市,買了阿清最喜歡的食物。

    迴到家裏,精心準備了一頓豐富的晚餐,擺上燭台,倒了兩杯紅酒。

    然後換上新買的睡衣,給阿清發了個短信:“想你了” 。

    半個小時後,阿清敲門,我把大燈關了,開門。

    滿意地看到阿清驚喜的表情。

    阿清追問我今天什麽日子,我說什麽日子也不是,隻是單純地想你了。

    阿清就又捏了我的臉,笑道:“你個小妖精!”

    我差點落淚,急忙裝作害羞,躲開他的身邊。

    我纏了阿清半晚上,直到他再也睜不開眼睛,才放開他。

    我呢,就瞪大眼睛到天明。

    第二天,阿清見我眼圈黑黑的,笑了捏著我的臉道:“沒出息!”然後在我脖子上親了一下,就上班去了。

    等到關門的聲音傳過來,我的心也砰的一驚,接著跌坐在地上,然後,

    淚如雨下。

    不知過了多久,大約已經到中午了吧,我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到浴室裏,放開熱水,一件一件脫去衣服,躺了進去。

    泡夠了,披了浴巾出來,找出結婚那天穿的禮服,換上。

    然後細細地化妝。

    戴上阿清買的結婚戒指。

    找出一張白紙,拿起筆,一筆一劃地寫到:

    阿清:

    謝謝你,這一千多個日夜對我的嗬護和陪伴。

    如果有來生,我希望能再一次做你的新娘,有勇氣陪你一直到老。

    隻要你還願意要我。

    妖精絕筆

    然後,我拿出藥,也不喝水,一粒一粒吞下去。

    然後,靜靜躺在床上,任憑意識一點一點抽離開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來到一個山穀裏,山穀裏鳥語花香,如夢似幻。

    我很快樂,很開心,漫步在芳草萋萋的小路上,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

    忽然前麵,出現了一個人影。

    是阿清!

    我急忙跑過去,可是,我跑快,他也跑快,我跑慢,他也跑慢,總是追不上。

    我心裏的恐懼一點點放大,就停下來,看著阿清越來越遠的身影,哭道:“阿清,你真的不要我了?”

    然後,我睜開了眼睛,眼前,是放大了的阿清憔悴的臉。

    在醫院搶救了五天五夜,我竟然又活了過來。

    弟弟也來了,爸爸媽媽也來了,人影中,也有呂大姐。

    看著一雙雙焦急擔憂的眼,眼淚,順著眼角流下。

    自始至終,我沒敢看阿清一眼。我不知道怎麽麵對。

    直到晚上,阿清輕輕撫摸著我的臉,長長地歎著氣,緩緩說道:“你真傻----”

    我才翻身抓住他的手,放聲痛哭。

    半個月後,我痊愈迴家。

    然後,阿清帶我去了澳大利亞,待了整整半個月。

    可是,我也沒找到栽滿玫瑰的莊園。

    大概,那麽堅強的女人,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吧。

    迴來以後,弟弟已經返校,我借故把爸爸媽媽打發迴了老家。

    於是,阿清又雇了個四十多歲的保姆照顧我。

    寸步不離。

    心理治療依然是不溫不火地進行著。

    吃藥再想躲過兩個人的目光,就有些難,所以,有時候,不得不咽下去。

    中秋節迴香港,我們兩個依然是恩恩愛愛的樣子,他家裏人對我的態度,也有了點溫和,隻是他媽媽看向我的目光,帶了些----怨恨。

    我的情緒,漸漸好了起來。偶爾,還能和阿清開個玩笑。

    阿清又開始忙碌。

    我的病再一次加重。

    然後就有一天,阿清發現了我的小動作。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我身邊,打開我手中的餐巾紙,上麵,赫然一粒白色的橢圓形藥片。

    我沒有抬頭,眼睛虛虛的沒有焦距,渾身冰冷,心髒好像也停止了跳動。

    怎麽迴事!我想,緊張的時候應該是心跳加劇的,難道,我真的要死了?

    然後,我就聽見砰的一聲門響,嚇得我全身一激靈。

    阿清走了。我知道,這次他真的走了,再也不會迴來。

    晚上,我又睜眼到天亮,不過,這次,我沒有吃鎮靜劑。

    第二天,我把保姆打發走了,然後開始收拾東西。

    第三天上午,有敲門聲。

    開門把人讓進來,他自我介紹,是歐陽清聘請的律師。

    我笑笑,說知道。

    請他坐下,給他倒了一杯茶。

    然後他就拿出一份離婚協議書。

    我逐字逐句地看下去,像研究一個論文。

    這套房子歸我,另外還有兩千萬的支票。

    我笑了笑。不知是我值兩千萬呢,還是阿清寧肯付掉兩千萬,也要把我打發走?

    想不到自己還真成了千萬富翁,我又笑了。

    我一筆一劃地在協議書上簽上我的名字:姚靜。

    然後送律師離開。

    到廚房,做了一桌豐盛的菜肴。擺上兩幅碗筷,又倒了兩杯紅酒。

    坐在桌子的一邊,默默把紅酒喝下,吃得飽飽的。

    把房子的鑰匙和兩千萬的支票放在桌子上。

    想了想,又把手機放在上麵。

    這個手機是阿清買給我的,我們相識一個月的時候。

    然後,提著收拾好的行李,走到門口,開門。

    迴頭和房子告別。

    這兒曾經是我的家,充滿了我的夢想和帶給過我溫暖的家。

    如今,毀掉了,我把它親手毀掉了,就像那個陪伴了我多年,然後被我一刀一刀剪碎的小狗。

    輕輕走出門,聽著那個門在我身後清亮的一聲“呯”,關上。

    這個家,再也不屬於我了。

    意外地,我突然感到全身輕鬆,心頭像卸去了一塊大石頭似的,輕鬆。

    我長出一口氣,一步一步走向電梯。

    來到大街上。

    大街上人來人往,匆匆的,悠然的,蹣跚的,輕快的,但

    都與我無關。

    又到深秋了,中午的太陽竟然有點刺眼。

    我信步走著,隻是走著,走累了,看到旁邊有一家賓館,就進去了。

    服務員問我住幾天,我說說不準,住住看。服務員又問我登記那個名字,我想了想,就說楊清夢吧。說完覺得這個名字很好聽,就想,是不是以後到派出所,把名字改過來?

    服務員竟然沒要身份證。我就上樓,開了門,把行李放進去,然後出門,買了大包大包的麵包和水。

    然後迴來,上樓,開門,放下東西,關門,睡覺。

    睡醒了吃,吃飽了睡,睡醒了再吃,吃飽了再睡。

    也不知過了幾天,終於再沒有可吃的,也睡不著的時候,我洗了個澡,換身衣服出門。

    外麵秋高氣爽。

    我又活了過來。

    不死的妖精又活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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