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荇隻是略微怔愣,隨後敏捷地抬手,接住了在空中飛了幾圈,就要落在地上的髮帶。


    柳連鵲看呆了。


    問荇無疑長了好看到挑不出錯的麵容,他當時纏綿病榻,單聽描述看畫像,卻隻覺得家僕在誇誇其詞。


    畫像上的青年長著上挑的大眼睛,微微上揚的唇線,可再細緻的工筆描摹不出其他風采,隻是扁平的畫像而已。


    「這是問家四子,還沒及冠,家裏窮,而他人又是個傻子。」


    「但好在八字合適,相貌是一頂一的好,老奴說句不太恰當的話,艷而不俗。」老僕人對少爺放著有錢人家公子不看,光想找個窮苦贅婿這事頗有微詞。


    除去癡傻這點,問荇算矮子裏邊挑出的最高個。


    「不像窮苦人家的男丁,倒像官商人家精貴養出的小公子。」


    「就他了。」


    柳連鵲咳嗽了兩聲,當時沒放在心上,本來也隻是用自己油盡燈枯的命,母親非要他成親,他便自作主張幫個貧苦人家的少年脫離苦海。


    可見到問荇他才知道,哪裏是老僕誇誇其談,畫像美化姿容。有些人天生就是簷上銀霜,空穀墨蘭,落在雞群裏的鶴。


    「少爺。」


    見到他,少年郎被推搡著走上前來。


    他小心翼翼彎著腰,言語卑微又含糊,眼中麻木無光,笑容也癡癡的。


    的確是個傻子。


    銀霜落灰,墨蘭無蕊。


    柳連鵲在心中暗嘆,難免有些可惜。


    可又過了沒幾天,問荇卻又悄然顛覆他的認知。


    ————不知從哪一日開始,少年不經意間抬眼明眸皓齒,讓他驚覺問荇已沒了那副明顯的癡傻相。


    「少爺。」他瞧著柳連鵲,語調依舊懵懂呆滯,眼裏卻帶上了細微的笑意,「今天外頭天好,我們去院子吧。」


    「好。」


    柳連鵲的手搭在他手上。


    他很清楚,他的屙疾讓他無法愛上其他人,這個小他幾歲的少年更是不愛他。


    他為數不多的餘生裏,問荇總是安靜待在自己身邊,像具漂亮精巧的偶,純粹的目光投過來,卻讓柳連鵲看不清他的心思。


    他們生平經歷差得太多,自然無法相互理解。


    柳連鵲隻當這便是看不懂的緣由,甚至沒和母親多言問荇的異狀。


    隻有一點,柳連鵲是看得透的。


    問荇想出去,不想待在深宅大院裏。


    他經常盯著屋簷上的螭吻,隨後低著頭沉思或是發呆,但柳連鵲再看,他又是那副安靜又呆滯,對什麽都心不在焉的模樣。


    一直都困在四方大院的柳連鵲不能完全體會問荇的心情,可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想錯了。


    或許這窮苦出身的少爺未必想要自己的相助,讓他入贅也隻是他的一廂情願罷了。


    可他還沒來得及有下步動作,自己的身體先撐不住了。


    柳連鵲早就料到有這天,死亡的恐懼甚至壓不住他的憂慮————對家族的,對母親的,對兄弟的。


    對問荇的。


    都說臨死前會有迴馬燈,讓瀕死者迴看過去的一生。


    可他一生太短,連迴馬燈都不剩下,心裏裝著的,沒交代出去吩咐出去的話,樁樁件件讓他恐慌。


    「少爺,少爺要……」


    「再去找個郎中,要快!」


    那是個雨夜,他聽著窗邊、門外的焦躁的聲音,逐漸和斷斷續續的雨聲混合在一起。


    這樣的夜晚柳連鵲經歷過很多個,往日是母親、老僕陪在床頭,可他長大了,老僕已經不合適陪伴了。


    而母親今天許是在其他地方,陪在床頭的竟然是他那沒過門的贅婿。柳連鵲忍著全身痙攣和疼痛,微抬起手,少年似和他心有靈犀也抓住他的手。


    雨聲越來越大,打得他窗外脆弱的蘭草和芭蕉發出哀鳴。


    「……」


    他已經站不起來了,費勁地,祈求地看了眼窗外。


    少年讀懂了他的心思,將蘭花小心收進來,擺在他的床下,一改往日的天真癡傻,嘆道:「隻能收迴蘭草了,其他花草都搬不進屋。」


    他眼中沒了笑意,說著花草,好像又在映射著其他什麽,凝重且同情地看著柳連鵲。


    麵對藥石無醫的人,已經不必要過多地隱瞞。


    屋裏來了不少人,也走了很多人,所有人臉上掛著該有的悲與愁。隻有問荇一直坐在床前,靜靜看著他。


    但油盡燈枯的柳連鵲覺得,問荇從偶又變成了人。


    他渾身上下疼得動彈不得,心卻得到了片刻寧靜,剛剛那些急著交待的事也沒那麽急了。


    天要亮了。


    可天亮了也沒用,該走的人要走,想走的又卻隻能留。


    問荇靠在床前,瞧著外邊的芭蕉,長睫毛下情緒意味不明,掌心卻一直同柳連鵲相貼。


    柳連鵲用最後的力氣,握了握自己年輕的,古怪的贅婿的手,自己完全不了解他,此刻卻像個即將遠行的兄長,也像個必然會順水東去的友人。


    「若有下輩子……」


    別生在困苦的家庭,也別遇見我。


    如同鴻毛落在雨裏,柳連鵲閉上了眼睛,喉管處火燒似的疼痛減弱,任由自己被死寂淹沒。


    「夫郎。」


    問荇隻是感覺風停住了,微微抬起頭,發現柳連鵲做著方才的動作紋絲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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