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時間,劉旺一個人,一根拐杖,走出了好遠的距離。他將自己生活的小區走了個遍,驚奇地發現,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是那麽陌生。他覺得自己根本不像是在這住了十多年的人。


    一個人在一個地方住得久了,就會和那個地方產生情感上的聯係,那裏是他的歸宿,那裏的花花草草承載著他的記憶。


    也許這些記憶他也曾有過,隻是後來被他不小心弄丟了。


    小區外麵是一條街的店鋪。他已經很久都沒有去光顧了。


    他最先看到的是一家叫做“餘味”的包子鋪。小時候讀書放假的時候,他每天早上都會來這裏買包子吃。


    他的飯量不大,兩個肉包就能吃飽了。包子鋪的阿姨看到劉旺清瘦的模樣,有些心疼,所以每次都會給他多加一個煎餃或者小籠包。


    上高中以後,劉旺住校了,便很少再光顧這個包子鋪。


    那段時間,正是手機以指數爆炸般地速度開始流行起來的時候。


    最最典型的事件,就是某些通訊公司開始大規模推行“充話費送手機活動”。


    原本智能手機隻在年輕人和少部分老一輩人手中持有,而這樣的活動一泛濫,讓越來越多的廉價手機走進家家戶戶,走進更多的老一輩人手中。


    劉旺再一次經過那家“餘味”包子鋪,記憶裏的香味和現實重疊,隻是摻雜了一些其他的味道,他也說不出是什麽。


    店鋪的阿姨正躺在一張靠椅上,把腿高高地翹到桌子上麵,手裏拿著一塊發光的磚頭,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上麵看。


    劉旺記得,幾年前,她還在用帶按鍵的黑白屏幕手機,做生意的時候一有電話,手機便發出哇啦哇啦的提示音,音量震天一般地響,整條街都聽得到。


    如今她的手機煥然一新,屏幕變大了,變亮了,還是彩色的,還是觸屏的,還可以上網。


    劉旺走到店鋪門口,聞了聞肉包子的香味,有些饞了。


    “阿姨,來兩個肉包。”劉旺輕聲喚道。


    隻見那個中年女人懶洋洋地從椅子上抬起屁股,由於久坐,她的大腿異常粗壯,從椅子上下來居然有些費力。


    她的左手一直握著手機,眼睛也一刻都沒有離開屏幕。好不容易站起身後,她往前走了一步,卻由於沒有看到地上的木板被絆了一下。


    她連忙抓緊左手中的手機,把右手撐在了牆上,這才勉勉強強站穩。


    她拖著拖鞋,噠噠噠地走了過來,眼睛仍是盯著左手,隻有偶爾會用餘光掃一下蒸簍。


    要是換作以前,她早就唰的一下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然後躍到攤子前,給客人裝包子。


    “要什麽?”她低著頭問道。


    “兩個肉包。”


    “什麽?”她像是沒有聽清楚,又像是走神了,總之她又問了一遍。


    “兩個肉包。”劉旺加大了音量。


    原以為阿姨聽出他的聲音會抬起頭看他一眼,但沒想到她隻是不情願地把手機擱到一邊,然後打開蒸簍,用塑料袋利索地裝了兩個肉包子,然後丟到桌子上麵。


    她沒有給自己加任何小籠包或者是煎餃,就這樣直接丟在了桌子上麵。


    然後她又迅速拿起了手機,自顧自地看著。


    劉旺敢說,如果他現在拿起包子就跑,這個阿姨也需要半天才能反應過來。可惜他現在跑不動。


    劉旺從口袋中取出幾個硬幣放在桌子上麵,阿姨看都沒看一眼,直接右手一滑,把它們滑到桌子下麵的抽屜裏,雙眼仍舊盯著她的發光磚頭。


    阿姨轉身向屋裏走去,劉旺拿起包子,熟悉的味道撲麵而來。


    他原本想跟那個阿姨打個招唿,畢竟自己是老顧客了。可是看到她繃著個臉,連頭也不抬,心裏不禁有些發虛,便猶豫了。


    正當他想一口咬下那熟悉的美味的時候,他忽然看見,正在往裏走的阿姨,背影開始變得有些模糊。


    他揉了揉眼睛。可是他再一次看到阿姨的時候,她已經完完全全地變成了透明的影子,就像之前的所有人一樣。


    手中的包子突然變得索然無味,掉在了地上。


    劉旺知道,再怎麽喊叫都是沒有用的,所以他便不再唿喚了。


    還不如趁機再拿幾個包子走算了。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腦子中就萌生了這樣的想法。


    劉旺迴到家,立刻關上了門,還將門鎖鎖上。他靠在門板上,大喘著氣。


    這樣,應該就不會有人追上來了吧?


    劉旺離開包子鋪的時候,拿了兩個包子,他忘記自己有沒有付錢了,反正拿了就走。


    他拄著拐杖,不僅走不快,而且還很費力,不一會兒,他的背後就出了很多汗。


    走著走著,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心跳得很快,他的唿吸很急促,這是一種緊張的感覺。


    他感覺到,周圍的空氣中有一些東西在跳動,它們漸漸纏到自己的身上,讓他渾身都不舒服。


    身後,身後的空氣在劇烈地翻滾,就好像有一台大功率的風扇正對著自己的後背嗚嗚嗚地吹著。


    這種感覺就像是……


    好像有什麽人在跟著自己。


    那個人的腳步邁得很大,他在奔跑。可他為什麽要奔跑?


    劉旺轉過頭,身後什麽人也沒有。他踩過的道路上,隻有幾片枯葉。那些枯葉落在地上應該有些時間了,都能明顯地聞到腐敗的味道。


    既然沒有人,那便繼續走吧。


    他轉過身,邁開腳步,但是不知不覺越走越快。


    那時正值下午和傍晚的交匯處,天空說不上明亮,但也絕對還沒有到應該昏暗的時候。


    況且,天氣還不錯,萬裏無雲。


    可是為什麽,到處看起來都是黑壓壓的一片?


    等等,自己為什麽要走這麽快?


    劉旺愣了一下,開始放慢了腳步。


    可是,他剛一慢下來,心跳的頻率卻反而越來越快,這是個很反常的事情。


    因為人隻有在劇烈運動的時候,心跳才會加快,可他現在明明放慢了腳步。


    不過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極度地緊張。


    沒錯,就是緊張。


    他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在緊張。


    身後那個人在靠近,他在靠近!靠近!


    撲通撲通的心跳聲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扭過頭去看一眼。


    於是他又一次轉過了頭,緊張兮兮地張望著。


    可是身後的道路上除了枯葉,什麽都沒有,連原來隨處可見的塑料袋和包裝殼也沒有。


    不對。


    小路兩旁長著許多幾層樓高的大樹,它們是常綠闊葉樹,這個季節依然枝繁葉茂。


    按理說,道路上應該會有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灑在地上的影子,可是他並沒有在地上看到任何影子。


    而且,這個時間裏,太陽應該在西邊天空的地平線上,將那一片映成火一般熱烈的紅色。


    劉旺順著光線向西看去,卻並沒有看到鮮豔的光芒,而是一團晦暗的深紫色雲氣,包裹著一個褐色的球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下沉。


    他有些難以置信眼前的光景,這個世界是怎麽了?


    那種越來越強烈的壓迫和緊張感讓他不得不繼續邁開步子奔跑,隻要一停下腳步,那種壓抑的感覺便會逐漸加深。


    也許一直這樣壓抑下去,最終他的身體會被壓得粉碎,然後像那些腐敗的枯葉一樣灑在地上,埋進塵埃。


    身後的氣息一直在不斷地翻滾著。


    到底是誰在跟著我,是誰在對我窮追不舍?


    他在哪?他追到哪裏了?


    劉旺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濕,貼在身上。


    他拄著拐杖,卻走出了百米衝刺的速度,飛一般地跨進小區大門。


    他轉頭。


    確認了一下,身後沒有人。


    繼續走著。


    不對,心跳又變快了,在他跨進小區大門的那一瞬間,左胸口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緊接著心髒以不可思議地速度在胸腔裏躁動,連帶著周圍的空氣也跟著一起顫抖了起來。


    劉旺好像聽到有什麽聲音,聲音從身後傳來,如子彈一般擊打在他的後背上、肩膀上。


    是誰?是誰在叫我?


    轉頭。


    身後什麽都沒有,沒有人在那裏,沒有人!


    他突然發現,西邊地平線上那個褐色的球體已經下去了一半,它周圍的深紫色雲氣開始四處飄散。


    光線由原來的昏暗很快變成了深紫色,它們像幽靈一般纏在劉旺的身旁,怎麽甩都甩不掉。


    劉旺隻好加快腳步,盡量離它們遠一些。


    他時不時地迴頭看看身後,可是身後什麽也沒有。


    但是心髒卻跳得好快,劉旺覺得它快要從自己的左胸口蹦出來了!


    翻滾的空氣中夾雜著一縷縷詭異的聲音,像是老舊的黑白電視機收不到信號時沙沙的聲響,又像是汽車以一百公裏的速度行駛然後突然緊急刹車,輪胎與地麵之間的摩擦。


    這些聲音是從哪裏來的?它們在劉旺的耳朵裏竄來竄去,刺痛他的耳膜。


    不行,來不及思考那麽多,我得趕快走,快!


    顧不上身體的疼痛,劉旺飛快地舞動著拐杖和雙腿,在小區裏穿梭著。


    等等,我為什麽要走得這麽快?


    是誰在跟著我?是誰?


    身後沒有人,對,我曾確認過了,那裏沒有人!


    不要再迴頭。


    而且他還發現,不僅身後沒有人,就連整個小區裏都沒有人,到處都是空蕩蕩的,這不正常。


    因為這個點,正是下班的高峰期,應該會有很多來來往往的行人和車輛,可是道路上除了他和腐敗的落葉,什麽都沒有。


    有一瞬間他懷疑,會不會自己也是一片腐敗的落葉,正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驅趕著前進。


    你沒有時間迴頭,他就要追上來了!


    額頭上的汗珠滑到了他的脖子上,又滑到了他的衣領。胸口劇烈的起伏提醒他,自己不能停下來。


    對,沒有時間停下來,沒有時間迴頭。


    可是,沒過一會兒,他又感到迷茫,到底是誰在追我?


    耳膜上躍動的空氣分子,在他踏入大樓的那一刻,變得格外躁動不安。


    那陣尖銳的聲音簡直要將他的腦袋刺穿。


    “誰在那裏!”


    劉旺指著前方的電梯入口喊到,因為他從上麵看到了一個人影。那個人的個子和他一樣,也同樣用手指指著他。


    電梯門緩緩地打開了,那個人影也消失了。


    他瘋也似的衝了進去,靠在最裏麵的牆壁上。


    快關門啊,不然他就跟上來了!


    劉旺焦急地看著那一團深紫色的氣體幽幽地朝這邊匯聚過來,眼看就要衝進電梯門口了。


    他急忙躍上前去,用拐杖重重地敲了一下電梯的關門鍵。


    快點!


    電梯的門很快便關上了。


    不過在它啟動前,門劇烈地震動了幾下,像是有什麽東西在撞門。劉旺想到了古代攻城時候用的攻城錘。


    一定是他,他在撞門!


    劉旺緊緊地抓住扶手。


    忽然他察覺身後好像有什麽異樣。


    “誰?!”


    他猛地迴頭,在光滑的牆麵上看到了一個人影。


    誰?!誰在那!


    他往後退了幾步,緊緊地靠到了電梯門上。


    那個人也往後退了幾步,動作和他自己一模一樣。


    不對,追自己的那個人在門外麵。


    門外麵那個才是他!


    他就在我的身後!


    “啊!”


    電梯的門忽然開了,劉旺慘叫一聲,一下子倒了出去。


    他以為自己會摔在地上,後腦勺著地,然後就這樣暈過去。等自己醒來的時候,醫生告訴他歡迎再次光臨。


    不過他卻沒有得償所願,好像有什麽東西拖住了他,讓他沒有摔在地上。


    是誰?誰拖住了我?


    這個時候會有誰在門外麵?


    是門外麵的人。


    是他!


    他在守株待兔!


    他來了!


    “啊!”


    劉旺大喊一聲,猛地朝自己家衝過去,連滾帶爬。


    他來了,他來了!


    他跟過來了!


    不能迴頭,絕對不能迴頭!


    他不斷在心裏這樣告訴自己。因為自己根本就沒有思考的時間,那個人就在離自己這麽近的地方!


    他衝進家門,用拐杖重重地推了一下門。


    隨著啪的一聲巨響,牆壁瘋狂地顫抖著,落下許多雪白的牆粉。


    他將門反鎖鎖上,靠在門板上大喘著氣,汗水順著他的頭發嘀嗒嘀嗒地往下流。


    這下,那個人應該追不上來了吧?


    剛想鬆一口氣,他忽然又覺得有些不對勁。


    家門怎麽會是開著的?自己出去的時候明明關了的。


    沒錯,他清楚而明白地記得,自己出門前是關了門的,否則他不會帶鑰匙。


    他將手插進口袋摸了摸,果然,裏麵有一串鑰匙。銅臭味順著口袋和手之間的縫隙飄了出來,彌散在空氣中。


    那麽,是誰打開了門呢?


    他的眼睛突然睜大,眼神變得有些空洞。那是受到極度驚嚇才會有的表情。


    是他。


    一定是他!


    他已經到家裏來了!


    劉旺緊張地四處張望,果然在客廳裏看到了一個影子,那個影子的臉十分模糊,根本看不清楚。


    可是,他也正看著自己。


    劉旺全身都開始冒冷汗。


    因為他發現,屋子裏的空氣十分詭異,到處都翻滾著一縷薄薄的深紫色霧氣。


    沿著那些霧氣一點點看過去,它們的源頭在一扇朝著西邊的窗戶上。


    透過窗戶,劉旺又看到了地平線上,那個正緩緩下沉的黑色太陽。


    當最後一縷暗淡的殘陽也淹沒在地平線的時候,大地終於被黑暗所吞噬。


    劉旺忽然怔了一下。他發現房間裏除了那些奇怪的深紫色氣體外,還有著另一股令人心情愉悅的鮮豔的氣息。


    它們漸漸匯聚,朝他這裏湧過來。


    咦?那些飄過來的是什麽?


    劉旺情不自禁用鼻子湊過去聞了聞。


    這個是味道,好熟悉……是草莓味?


    突然,他的腦子一陣暈眩,然後就沒有了意識。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存在感——孤島之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默似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默似欣並收藏存在感——孤島之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