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焱看了半晌,腦中突然閃過一道電光,旋即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菀娘?”


    李荷幾乎忘記這號人物,莫名又瞅了他一眼:“這人不是男的麽?”


    “嘖,就是以前愛扮作女人的那個采花賊。”


    李荷眸子一圓,身子一晃,險些在半空跌倒。


    菀娘眼神怨怒,並著胸中積攢已久的鬱氣,提起匕首猛地一揮,刀光乍起,就要刺入女人頸中。


    原本,他應當被淩遲處死。恰逢那年皇太後六十歲壽辰,大赦天下。官府將他杖刑一百後,放逐到千裏以外的西北苦寒之地。


    他手腳筋脈俱斷,又幾近成了啞子,飽受欺辱,忍垢偷生。或許是蒼天有眼,某天,他沒留神滾落山崖,意外發現幾株罕見的凝筋草,趕忙挖來服下,這才恢複了數成力氣,支撐著他逃出生天……


    一片碧盈盈的葉子疾如雷電般襲來,再度劃破他的手腕經脈。


    “作繭自縛。”一襲玄色緙金長袍的人淩雲而來,倏然逼近,接著袖風一掃,菀娘的身子瞬時倒飛出四五丈開外,惹得周遭百姓一陣嘩然。


    薄霧似的麵紗隨風飄遠,女人慢慢軟倒在地。須臾,一隻有力的手臂伸來,攬腰扶穩了她。


    李荷足尖輕輕落到地麵,上前仔細查看她的傷,聲音軟軟的,含了誠摯的意味:“俞嬸嬸,我替娘親謝過你。”


    俞氏雲鬢鬅鬆,兼之敷了玉簪粉,淺描眉黛,嘴唇塗了重絳碾磨而成的口脂,乍看之下,眉眼竟與沈茹兮有六七分相似。


    “小荷言重了。”語訖,她緩緩轉眸,看向身側的沈釗,嘴角噙了一絲微不可見的甜蜜。


    數年前,她借著與沈茹兮時不時的相處,有意記住她的儀態與顰笑,夜裏再稍加練習,以求做一個完美的替身。時至今日,總算派上了用場。哪怕險象環生,她亦甘之若飴。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沈釗身穿金線繡暗紋的朝服,步履沉穩的踏出宮門,沿著平整開闊的街道走了片刻,拐入一扇丹漆金釘銅環的大門。


    這座風光煊赫的宅邸曾經被燒作一捧灰燼,後來從新修築了,成為某個高官的住處。內裏丹楹刻桷,綠草萋萋,曲橋流水,獸麵銜吐,裝飾得宛如瓊閣。


    他這一生,背負著國仇家恨,成了冷心冷情的性子,一朝大仇得報,竟也覺不出多少暢快。他淡薄著神情,穿過繪有精美壁畫的抱廈,走入書房之中。


    區區月餘,月曦公主便禪位給了小公主。孰料她登基之後頒布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封他為攝政王,秉軸持鈞,頓綱振紀。


    那時,見他嘴角抿直,似不情願,她擺出一副憂愁姿態,指尖捏住他的衣袖,用撒嬌的語氣道:“我得修仙嘛,還要迴村給娘親解釋清楚,又要去京城照看外甥。不然,讓楠舅舅或者焱舅舅來做也行。”


    沈楠驚了一下,連忙搖頭:“我沒這個本事!”


    而沈焱早已足底抹油,溜得沒了影兒。


    於是,她清澄澄的眼神再度望著他,滿含真摯:“您就答應了嘛。我保證,以後每年都帶著程墨迴來一次……”


    他緩緩仰起視線,望向穹窿狀的藻井,認命了。


    朝廷蛻故孳新,各項事務堆積如山,他與陶淮兩人常常夙夜不眠,埋首在高高的幾摞奏章之中……


    夕陽在天陲融化,霞光漸漸隱沒。


    俞氏輕輕走來,把一碗豆腐玉蕊羹放在案桌,然後用火折子把油燈點亮。她換了紗緞小豎領中衣,以及玉蘭色挑線裙子,與前些日子的華冠麗服相比,反襯出一種洗盡鉛華的娟秀。


    沈釗擱下沾了墨汁的羊毫筆,目光在青白瓷碗停留了片時,道:“如今局勢已穩,你若想迴筮州,就隨荷兒與程墨一起。我近日實在無暇分身……”


    花窗鑽入清風,吹得燭火蕩起一絲絲的熾熱,不經意揉進她眼裏,激起昏昏的刺疼。


    是了,他如今成了攝政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生得又是身軀凜凜,相貌堂堂,且尚未娶親。消息一經傳出,想必過不了太久,府邸的門檻就會迎來一大撥媒人的踩踏。


    她垂眸在白底杏花的繡鞋,忽然間自個兒都覺礙眼,轉身走了出去。


    外邊暮色微暗,院門悄然閉攏。俞氏停步在門前,伸手推了一下,沒能推開。


    她眉眼黯然,垂下春筍似的纖指,就那麽靜立著。


    晚風裏夾纏了縷縷涼意,與極淡的花草香氣。沈釗不知何時駐足在石階上,凝望她的背影。


    起初注意到她,確是因為她的姿容與沈茹兮有幾分肖似,既同住一條巷子,平日裏也耳聞許多關於“豆腐西施”的流言蜚語。後來無意中救了她一迴,有了接觸,倒是覺得這女人外柔內剛,玉潔冰清,帶有幾分骨氣。


    思及這裏,沈釗身形一動,行走如風,轉眼就到了她身側。


    “我還未說完。”他目光落在她細長的眼眸,“你若不願迴筮州,可以留在這裏。”


    俞氏再次推了推門,無果。


    一隻剛毅又堅實的手探過去,握住她的指尖,隻覺滑澤沁涼。


    “我命不好。”他嗓音低沉微啞。


    她忽然轉過身來,自夜色中仰起瑩亮的眸,聲音攜了些氣性兒:“誰敢這麽編排你,哪裏不好了?要較起真來,以前整個鎮子就屬我最命硬!你既不喜,我走便是,為何說這些糟踐自己的話……”


    他常年結霜般的神情在她的話語中漸漸迴暖,手上微一使力,把她拉入懷中。


    “抱歉,婧芬。”他低聲喚她的閨名,“我不知還要忙多久。府裏大大小小的事,就交給你操持了。”


    俞氏先是呆怔,旋即眼裏充盈了無限的樂意,然後,她朱唇抬起,輕輕吻在他的下頦。


    沈釗愣了會兒,緩緩說:“荷兒可能在看著,門是她鎖的……”


    她哎呀了聲,羞臊的提起裙裾,小跑幾步,登上階,躲往抱廈裏去了。


    沈釗見狀,嘴角不經意有了點兒上揚的幅度。


    一棵發出嫩芽的高大梓樹上,李荷依靠在他的肩頭,嗓音像蜜一般悅耳無比:“嗬嗬,真好。”


    程墨不動聲色的看向被一股微藍靈力緊鎖的漆木門,隻覺在這一點上,她簡直深得苗氏真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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