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內有水流蜿蜒穿過,兩側河畔的垂柳翠綠欲滴,橫跨的幾座古石橋上,有擔著挑子的貨郎,也有姿態娉婷的少女,搖著畫扇的男子,緩緩交織走過。


    街邊一處攤子,李荷抱著一袋蒸花糕,望著如詩如畫的街景,心緒也不由寧靜,說:“我又想程墨了。自他閉關以來,我每夜都不成眠……”


    百裏芸被嘴裏的半塊花糕嗆了一下。


    橋下一艘小舫蕩著青波而過,舫上紗衣女子跪坐在古琴前,彈著一首婉轉的曲子。直到小舫逐漸駛遠,餘音仍繚繞著。


    “說起桑莊主的琴音,真是精妙踔絕。他年少有為,這次又立了頭功,也許就要聞名遐邇。”李荷端起香引子淺淺啜了一口,側眸瞄了瞄她,“萬一引得其他的仙門女子傾慕……”


    百裏芸捧著香飲子一股腦兒喝了,“隨他,我再不稀罕了。”


    李荷:“……”


    日頭往西緩緩而落,兩人相攜沿著大街往程府行去。


    視野中遙遙現出朱漆的大門,李荷先是聽見石雕貔貅渾厚的聲音:“程家去年收入黃金三十六萬兩,支出八萬五千兩,淨利二十七萬五千兩。”


    另一隻貔貅歎道:“今年戰亂紛起,烽鼓不息。程氏招兵買馬,安置流民,已支撥近二十萬兩黃金,待到年末清算下來,或可蝕本。”話音剛落,驀然就是一聲輕笑。


    李荷怔然,慢慢的抬眸望去,恰好見他迴身,帶起衣袂飛揚,如墨的長發束了一支青玉竹節簪子,麵如瓊玉,目似星辰,漫天的霞輝都被他的容光暗淡了一瞬。


    百裏芸迎了過去,喚了一聲:“程哥哥。”


    程墨頷首,目光卻照在前邊一襲淡煙羅紫輕綃長裙的人兒身上。


    李荷隻覺心髒怦然跳動,幾乎難以自抑,小跑幾步,像隻輕盈盈的蝶兒撲入他的懷中。


    百裏芸見狀,悄悄鑽入門縫,順手把發呆的門房也拽了進去。


    “姑母、姐姐和姐夫還好麽?”她雙手環住他勁瘦的腰,臉頰也埋在他的胸膛,平日溫糯的嗓音有些悶悶的。


    “都好。”程墨抬手,指尖輕輕撫摸她的發髻,“等你外甥出世了,我們再去探望。”


    李荷眸子睜圓,忽而仰起臉來看他:“姐姐她……”


    須臾,旁邊傳來一聲低咳。


    李荷視線一轉,穿著琺琅灰綢緞直裰的程旭川正盯著她,臉色忽陰忽晴。


    她耳朵泛起一點緋紅,連忙從他懷裏出來,踱到一邊,掩耳盜鈴般的正襟牽裙。


    程旭川複又端詳了一遍程墨,沒說什麽,兀自負手往府裏行去。


    暮色蒼然時,府邸已是華燈初上。


    苗氏與李荷、百裏芸、紀萱等女眷在廳堂裏用著摻入燕窩的糖粥與膳食,不時閑聊幾句家常。


    外頭的庭院頗為開闊,擺滿了幾十套填漆桌椅,每道珍饈都用鬥彩月季綠竹紋的碗碟盛了,菜色精致而又色香味俱全,令眾弟子和鏢師們大飽口福。


    鯪鯉化出人形,隨意找了個座位,抓起一塊醬排骨就啃起來。老虎安靜臥在不遠處的假山石底下,一名婢女靠近它,放下一大盤子的牛肉,沒忍住使勁摸了它幾把,這才滿足的扭身離去。


    主桌坐著程旭川、程墨、百裏仙人、桑璟塵、洛垣、沈焱、範莨。


    婢女往桌上幾隻玉觴斟了酒或清茶。


    程旭川挽袖敬出一杯,道:“此番霖安逢難,承蒙諸位鼎力襄助,程某不勝感激。”


    百裏仙人語氣和緩:“修仙人自當護一方安寧,權當做讓弟子們出來曆練了,實是不值一提。”


    範莨神色謙遜,執著玉觴飲下,才說:“下官著實慚愧,若非仰仗著各位仙者仁俠,恐怕早已成了一抔黃土。”


    程旭川遂又看了他一眼。此人雖則弱質書生,樣貌平平,麵對強勢的敵軍卻誌節凜然,寧死不屈,此舉或許為他將來的仕途鋪下了一條康莊大道。


    桑璟塵麵色淡然,隻是偶爾望向廳堂方向時,眼眸中瞬息的恍惚,泄露出幾絲情緒。


    深色的夜空中繁星湧現,程墨抬眼靜靜觀察天象,手中的玉觴盛了月光。而後,他輕渺渺的道:“明日卯初,召集梓人、石匠,隨範縣令返迴詠城,盡快修補加固城牆。此外,分兵兩千,先行前往鎮守,等候朝廷調兵遣將。”


    程旭川神情凝固。範莨握著的筷子一顫,一塊醋溜魚肉滑了下去。


    沈焱嘴裏含著一口酒,要咽不咽的,甕聲甕氣問:“啥?哪兒還有敵軍?”


    百裏仙人略微思索,道:“莫非是岐丹國趁虛而入?”


    程墨微微點頭。


    洛垣不妨掀起半邊唇角,雙目都是精光,把空的玉觴重重一擱:“嗬嗬,盡管放馬過來,且看本世子如何將他們打個落花流水,丟盔棄甲!”


    幾人討論著城防部署,一直持續到亥末,夜宴方才散了。


    蘭墨軒裏亮著一盞瑩瑩的燈火,仿佛等待他的歸來。


    程墨緩緩踏入屋中,繞到圍屏之後,見她換了一件梨花白曳地絹紗長裙,愈發襯得她的皮膚白潔而水潤,沐濯過的青絲披散著,倚靠在床頭有些出神。


    牆角的浮雕荷花紋鎏金銅香爐冒著一縷嫋嫋的輕煙。程墨止住步子,望著那隻香爐半晌,揮出一道袖風,將它熄滅了。


    聽到動靜,李荷抬起水盈盈的眸子看他。時隔許久,她覺到對他的感情絲毫沒有褪色,反而奇異般的越來越濃烈了。


    她那雙杏眸尤為好看,映在稀薄的燭光裏,宛如牽出了絲,一根接一根的,纏住了他的眼,也纏住了他的心。


    李荷微微啟唇,正要說些什麽,他忽地俯身攬過她的腰肢,俊美似玉的臉孔瞬間靠近,緊接著,微涼又溫柔的唇覆了上來,漸漸探入了那裹著一絲芬芳的櫻唇貝齒之內。


    她輕輕閉眼,纖長的睫羽輕顫,手臂慢慢環住他的頸,有些生澀,又有些動情地迴應著。梨花白的裙擺鋪開,如水波蕩起層層漣漪,與墨色的衣料一起散亂流淌。


    良久,燈火微暗。程墨鬆開她柔軟的身子,卻發現她闔了眼眸,已經安然入眠。


    他神色裏泛起一絲笑意,低頭在她的發梢上,落下一吻。


    外麵月光清淡,昑涵摸黑到了怡春居,輕悄悄稟道:“少爺與荷姑娘一齊歇下了。”


    苗氏忽覺好事將近,樂顛顛賞了她一隻滾珠紋的赤金嵌銀鐲子。


    書房裏,程旭川秉燭案前,凝神看著一張展開的筕州府城池地圖。


    偌大的府邸一隅,隱約飄蕩出幾縷清冷的琴音,夾纏在徐徐夜風中,無意間,不知將誰的心弦撩撥。


    百裏芸倚在窗扉內側,心內生出一種抽刀斷水,卻又無濟於事的難言之感。


    這晚,不少人徹夜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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