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大片繁盛的枝葉,往林子裏灑下一地碎碎光斑。化幹戈為玉帛的鯪鯉與隱紋花鬆鼠正在林間談話。


    “暮山的規矩,不容許旁人棲住。”它環抱著雙爪,一副前輩姿態,“你想要待在山裏,隻能以這個模樣。”


    “好嘞。”鯪鯉很快應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嘛。遊走江湖多年,這點道理他還是懂的。


    “還有,小荷是姑娘家,所以你不得與她碰觸,也不能靠近她的住處和湯泉。”


    聽到這裏,鯪鯉抬爪一指:“他不也是男人,為啥可以離得這麽近?”


    隱紋花鬆鼠扭頭一望,程小兜不知何時上了山,正與李荷說著什麽,旁邊擱著好幾個鼓鼓的牛皮紙袋。


    它頃刻撇下鯪鯉,跳躍著衝了過去。


    李荷展顏一笑,取出幾根燈芯糕塞入它嘴裏,然後問道:“焱舅舅還好麽?”


    “原本他不讓告訴你,但我這人藏不住話。”程小兜拿出水囊,飲了一口,“這趟押鏢去湘州時,遇上了山魈。人倒無甚大礙,隻是那物實在兇悍,又常常成群出沒,給他們每人身上都抓出幾道口子。”


    李荷倏忽一驚:“我得去看看他!”


    “也行,他們去了醫館……”


    鯪鯉慢慢靠了過來,伏在她身邊聆聽著。


    程小兜怪叫一聲,猛地往後跳開,道:“這,這啥?”


    李荷一雙杏眼往上翻了翻,異常無語。


    鯪鯉打招唿道:“我是前兒剛來的。”


    他神情愈加驚悚了,聲線扭曲得找不著調:“它,它還會說人話?!”


    “我連話都不能講麽?”鯪鯉不免滿腹牢騷,“規矩也太多了。”


    程小兜:“……”


    李荷把剩下的整袋小桃酥留給了隱紋花鬆鼠,起身欲要去找程墨。正在這一刻,四周水紋般的光印在她的臉頰。


    她忽然抬頭,見漫山騰起絢爛無倫的紫色靈力,漸漸在上方凝聚成一個碩大無比的半圓罩子,將整座暮山牢牢實實的罩在其中。


    李荷心頭微震,加快腳步而去。


    程墨立在結界正中的位置,口中念咒,指尖撚訣,隨著墨袍徐徐展開,浩然的靈氣從衣袂邊沿向四周溢散,猶如一朵盛開的墨色蓮花。


    李荷怔怔凝望著,良久,緩緩走近。


    他收了訣,衣袍隨之緩緩垂下,俊美的麵孔浸在春光裏,皮膚白得宛如最上等的細瓷。


    “師兄,你是在修複結界嗎?”她眸子裏盈滿擔心,“太耗費靈力了。”


    程墨嘴角浮出一絲清淡笑意:“無妨。”


    她細細看他半晌,軟聲說:“焱舅舅受傷了,我想去探望,大約兩三日就迴……”


    “好。”他很快應允。


    正午的日光耀著,猶似給萬物鍍了一層璀璨的金粉,空氣裏彌漫著和煦。


    李荷攜著鯪鯉走在前麵,程小兜在後頭遠遠的跟著。


    行至山腳,李荷低頭對鯪鯉說:“可以了。”


    然後,程小兜悚然的看見,地上那隻滿身鱗甲的動物搖身一變,化成一名昂藏七尺的男子,還對他挑眉一笑。他不禁狠狠打了個哆嗦。


    到了霖安城,程小兜飛也似的奔迴了程府。


    李荷頗為無奈,拉著鯪鯉往鏢局的方向走去。


    他頭次入城,心情不免帶了幾分新鮮。舉目望去,車如流水,馬如遊龍,有明暗相通的飛橋欄檻,也有珠簾繡額的彩樓肆宅。


    街邊一間蟹黃玉柱鋪子冒著香氣,外牆掛著的木板上,包子花樣繁多,任君選擇。粗略一看,有灌漿饅頭,蝦肉包子,筍肉包兒,蟹肉包兒……


    “每樣來十個!”鯪鯉掏出一枚金葉子,揚手扔給店夥計,“不用找錢了。”


    夥計連忙接過金葉子,背過身咬了一口,語氣興奮道:“客官稍等,馬上包好!”


    不一會兒,一大摞油紙包麻利地遞了過來。兩人繼續沿著街麵往前走著。


    李荷瞟他:“你的錢從哪兒來的?”


    “土裏撿的。”


    “……”她眸子裏含著濃濃的懷疑。


    鯪鯉看懂了她的眼神,薄唇輕彎:“真的是在土裏找到的!我還遇上不少好東西,玉如意,玉寒蟬,瑪瑙枕,覺得用不著,所以沒拿……”


    李荷驀然止步,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你挖墳掘墓就已經不對了,竟還把刨出來的金縷衣給了我?!”


    他一霎閉了嘴。


    韋應坤幾人剛從醫館迴來,見李荷一身木青色縷銀紋對襟小褂與百褶羅裙,抄手站在匾額下,嬌美的臉蛋帶著一絲不悅。而另一名瘦高個兒的男子端正跪在她麵前,三指並攏著道:“我發誓,再也不亂挖東西了……”


    沈焱一看,倏地樂了:“荷兒,這又是演的哪一出啊?”


    李荷忙忙的抬眼,見他穿著半舊的裋褐,神色奕奕,隻是臉上掛著一道明顯的抓痕,從頰邊延伸至下頦。她頓時傻眼了。


    “妹子莫要煩惱,大老爺們的皮糙肉厚,這點子傷將養幾日便好了。”韋應坤朗聲笑著,伸出蒲扇般的手把鯪鯉拉起來,“這位大兄弟,男兒膝下有黃金,可不興在大門口跪著,有話進屋裏頭說!”


    臉上臂上貼著膏藥鏢師們就著簡陋的桌椅,仿若無事的吃起了包子。


    屋中,李荷旋開一個螺紋瓷盅,挖出一大坨青黛色藥膏,使勁往他臉上抹去。


    “荷,荷兒,輕些,”沈焱悄悄伸一隻手把藥奪了,“我自己來就行!”


    “走山路怎麽不警惕著些,”她撅嘴,“一把年齡了,又沒多少銀兩傍身,若是再破了相,往後誰還願意嫁你?”


    “嘿嘿,我如今這樣挺好的,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不必多此一舉。”


    李荷慢慢往一把木椅坐了,微垂的杏眸裏漾出自怨的光:“都怪我,把你耽誤了。”


    沈焱眼神含笑,用掌心摸了摸她的發頂,彎身平視著她:“以前啊,老想著哪日浪跡天涯,將這五湖四海走遍。托荷兒的福,不僅心想事成,還交了一群聊得來的弟兄,過得很是快活……”


    李荷默了好半晌,說:“你有什麽心願盡管去做,今後我不需要你了。師兄會護著我,他也是。”


    沈焱扭頭看向蹲在牆角吃包子的鯪鯉。


    他脊背瞬間繃得筆直,雙目湛湛有神的道:“放心,我很會打架。”


    “唔,閣下尊姓大名?家住何方啊?”他問。


    “他是小灰。”李荷答。


    沈焱臉上泛起沉思的神色,語氣緩慢道:“哪個小灰?”


    “小時候,我們在村裏養的那隻鯪鯉。”


    沈焱驚愕的瞪大了眼,倏地指著他:“他他他……”


    鯪鯉嘴邊挑起一抹得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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