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子邊緣砌了瑩潤的白玉石,她斜枕在自己的胳膊上,腦後烏沉沉的長發泡在水裏,宛如水草一樣,隨著波紋輕微搖擺。


    程墨彎下身子,伸出指尖敲她的額心,喚道:“醒醒。”


    李荷正做著一場夢,夢中的她泡在家裏的浴桶裏,李桃給她身上抹了澡豆,又用巾帕幫她搓澡。


    “姐姐,別添熱水了,幫我揩一下背……”她囈語著,捉住了一隻手,還往她這邊拽了拽。


    “嘩啦”的一陣水聲,突兀的在她耳畔震蕩開來。


    李荷迷蒙著睜了眼,下意識的慢慢抬頭,水霧迷漫中,一張異常俊美的臉躍然眼前。


    “師,師兄?”她腦子依然恍而惚兮,“你為何在這兒?”


    他此時衣衫盡濕,墨玉似的一雙眸子微垂著,暫未說話。


    李荷沿著他的眸光朝下一睃,自己的手正抓著他的手腕。


    她忙鬆開他,臉色漸漸湧上來些許窘意,起身道:“師兄,我錯了。”


    “把衣裳穿好。”程墨閉著眼,踏出池子。


    “哦。”她聲音低微到了塵埃裏。


    之後,頗有些無地自容的李荷,每每寅末便起,去往草地練劍。


    陽光逐漸變得熱烈而明媚,把整座暮山籠在其中。未到午時,她的衣衫就已被汗浸濕。


    李荷收起劍,微籲了口氣,慢慢走到山穀的溪澗,踩到沒入水裏半截的岩石上,伸手掬起溪水來喝。


    溪水淙淙,有幾隻五顏六色的蜻蜓在草叢上方翩躚起舞。她偏過臉一看,綻出笑容:“你們真是漂亮。”


    一隻藍色蜻蜓目光機警地探向她:“你可別妄想捉走我們,凡是住在暮山上的生靈,都是受墨仙人庇佑的。”


    李荷迴想以往,自己好像還真的做過不少捉蜻蜓、撲蝴蝶的事兒,多少有些心虛。


    另一隻有些胖的黃色蜻蜓悶沉沉說道:“前兒下山去,都把我當作蜜蜂了,哪裏有人敢來捉。”


    “那是他們眼拙,你可不能輕賤了自個兒!”藍色蜻蜓劈頭蓋臉的一通。


    黃色蜻蜓唯唯道是。


    湊巧,一隻出來采蜜的蜜蜂路過,一聽這話,就有些不樂意了:“我們哪裏不如你們了?”


    藍色蜻蜓睨著一雙眼:“論容貌、腰身,哪一點能相提並論?許多富家小姐穿的衣鞋,都是用我們做花樣子的!”


    蜜蜂不服氣的迴嘴:“我們每日都辛勤勞作,釀出來的花蜜特別甜,除了用來製糕點,還能入藥!你們能做啥?”


    黃色蜻蜓適時開口了:“我們每日捕食蚊蟲呢,正因為吃的太多,我才發胖了。”


    “不就是為了填飽肚子麽,跟扁蛛爭吃的!”


    “吃掉了蚊蟲,它們就不能再去害人了!”


    “說的冠冕堂皇,這山上除了墨仙人,哪兒還有人?”


    藍色蜻蜓朝一旁的李荷努努嘴:“你沒長眼啊,她不是人麽?”


    “……”


    一番唇槍舌戰之後,蜜蜂見寡不敵眾,扭過身憤憤離去。


    李荷“觀戰”半日,忽地反應過來:“咦,我竟能聽懂它們說話了?”


    她轉頭望向蹲在另一塊岩石上的明紋花鬆鼠,“那為啥一直聽不見你的聲音?”


    “因為我話少。”明紋花鬆鼠平靜道。


    李荷:“……”


    忽然,嗡嗡嗡的聲音從山穀的深處傳出,越來越大,好似滾滾雷鳴。


    李荷遙遙望去,隻見山林各處鳥啼驚飛,浩浩蕩蕩的一群蜜蜂正朝著這邊湧來。


    藍色蜻蜓也看見了,氣惱道:“你快些,把兄弟姐妹們全都叫來。”


    黃色蜻蜓匆匆飛走,剩下幾隻紅紫色的蜻蜓嚴陣以待。


    眨眼的功夫,蜜蜂們氣勢洶洶的到達“戰場”,開始用言語對蜻蜓進行攻擊。沒曾想藍蜻蜓以一當百,絲毫不落下風。


    接著,一小群彩色的蜻蜓飛來,與之前的幾隻合在一起,同仇敵愾的對蜜蜂進行“反擊”。


    兩邊“陣營”可謂針尖對麥芒,吵得難分難解,非要爭出個高下,其中還有幾個罵詈語的,聽得李荷直發懵。


    “不準吵罵鬥毆,再不停下,就稟告墨仙人了。”明紋花鬆鼠喝止道。


    它聲音不算太大,可對峙兩方那熊熊燃燒的氣焰,就如遇上一場驟雨,儼然被澆滅了。然而它們依舊徘徊在空中,不甘就此散去。


    “別爭了,你們都很可愛。”李荷嗓音溫軟甜糯,“在我家鄉,有繡娘用蜜蜂做花樣子的,也有書生用蜻蜓作詩的……”


    倏地,成百上千隻眼睛齊刷刷朝她看過來。


    “可以給我們念念詩句嗎?”


    “可以帶一塊刺繡讓我們看看嗎?”


    “真的嗎?我們祖祖輩輩都在暮山,見識少些,莫要唬弄我們!”


    李荷頓時僵住。


    山洞裏冬暖夏涼,很是宜人。


    程墨眼梢微挑,隔了簾子,亦能見她穿了青蟬翼薄紗的裙衫,杵在那兒,一副欲說還休的樣子。


    “進來。”


    李荷聞聲,緩緩慢慢的踱了過來,指尖捏緊衣衽,厚著臉皮說:“師兄,可否讓小篼幫忙找幾樣東西。”


    他擱下手裏的一本古籍,嗓音清籟著道:“生了何事,把來龍去脈說清楚。”


    李荷一聽,朝他挨了過去,竹筒倒豆子似的對他講了,還美其名曰是為了維護暮山的安寧與和平。


    程墨覺得,於暮山十餘年的時光裏,誠然有修煉的樂趣,但同時也伴隨著枯燥乏味。修為愈高,心境愈是不覺慢慢老去,似要步入老境。這座山亦是終年暮靄沉沉,無甚看頭。


    自她來後,卻隱隱發生了一些玄妙的變化,似是添入了一絲鮮活的氣息,偶然間放眼望去,一旦摻入了她,連周遭的背景也平白多了幾分靈動。


    “為了讓它們化幹戈為玉帛,所以……”


    他靜靜聽著,嘴角不由笑出了淺淺的靨。


    李荷忽而止了聲,就這麽蹲在床尾,雙手捧著臉頰看他:“師兄,你真好看。”


    她的話語轉變太快,程墨還未接上,又聽她道:“從前我認為,紹清哥哥已經是世間最好看的男子,如今卻覺得你比他更美。”


    這話倒是自小聽過多次,然他對容貌不以為然。


    “皮囊而已,莫要太過看重。”程墨緩緩下榻,拿了一張紙箋臨案揮毫,接著召喚雕鴞,將信送了出去。


    不久,幾把題詩的玉版扇和夏衫、繡花鞋就送了上來。李荷換上新衣新鞋,明紋花鬆鼠也把折扇鋪陳開來,蜻蜓和蜜蜂就成群結隊的飛來觀賞。一撥走了,一撥又至,連綿不斷的,場麵蔚為壯觀。


    至此,雙方握手言和,一片其樂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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