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謹深道:「選官難之事,也不隻監生吧?舉人不是一般如此?」


    李司業隻知道他深居簡出,以為他應當不通庶務,不想他還能找出點來反問,一愣之後道:「殿下所言不錯,不過舉人比監生的待遇,又總好上那麽一些。事實上正因為監生被墊在了最底下,怨氣才日漸深重。下官等多次訓誡安撫,隻是不大奏效。」


    「諸類監生中,也隻有舉監才安分一些,其餘諸類都有不平,其中又以一部分屢試不第的貢監生為最。蔭監與捐監各有各的門道,有好缺,他們總是最先聞聲而去,便一時選不到官,耽擱個幾年,家中富足,也還耽擱得起。而貢生科考不順,原已存了鬱憤,想走監生出仕,僅有的缺又早叫蔭監與捐監提前搶完,這其中的關竅,下官等雖然知道,但實在也無能無力——據下官所聽,外麵這個領頭在宣講的就正是一個貢生。」


    他解釋得實在是很詳盡了,連蔭監與捐監仗著權錢行使的一些潛規則也說得清清楚楚。聽上去,這確實也不是他能解決的問題,別說國子監的祭酒都不過從四品官職,就算沈首輔在此,也一樣無法給監生們許諾前程。


    這不是一日之積,而是多年的國朝機製自然地發展到了這個地步,立國初年時監生所以吃香,很大的原因是當時許多地方打了個稀巴爛,人才奇缺,所以太祖建國子監不拘一格以求才,而隨著時日流轉,科舉日漸昌盛,從科舉出身的進士漸漸壓倒監生,把持住了各個要害官位,從他們的立場說,屁股決定腦袋,自然隻會把進士的地位更往高處抬,相對應地,監生一點點失去了高處的話語權,此消彼長,落到今天這個尷尬境地,算是順理成章之事。


    朱謹深一時默然,他站起身來,負手走到門邊,側耳去聽外麵的動靜。


    那個貢生大約是早有準備,嗓門洪亮,吐字清晰,一篇不平文做得極富煽動力,他站在繩衍廳前的台階上,說幾句,底下就啪啪鼓掌,應和不斷。


    李司業和張楨也跟著往門邊走了幾步,聽著這過年般的熱鬧動靜,臉色都不好看。


    李司業歎道:「這成何體統,唉——總是下官等無能,偏偏又趕上梅老大人不在。」


    朱謹深沒迴頭,問道:「梅祭酒做什麽去了?」


    「如今天氣轉涼,老大人的右腿有痹症,支持不住,所以在家休息幾日。」李司業忙迴道。


    他眼皮下耷,掩去了眼中一閃而逝的得意之色——梅祭酒身為國子監的主官,監生發生暴動,他原來就該負責,而在這麽要緊的關頭,他居然還缺席,除非是死了老子娘,否則一頂「懈怠」的帽子是妥妥的。


    真是天來佑他,還給他降了個二殿下來。二殿下被一起堵在了裏麵,受了這番驚嚇,豈有不惱的,他一向的脾性又不好,這一下還不往皇帝那裏狠告一狀。


    而他作為副手,力挽狂瀾,喝退監生,解決暴動,有這一番無可辯駁的功績,犒賞他個連升兩級應當算應有之義罷。


    「殿下不必憂慮,這些監生是衝著臣等來的,與殿下無關。待臣出去,將他們好生勸解理論,他們便有氣,也都衝著臣來,臣斷不會讓他們傷及殿下的——殿下?!」


    朱謹深伸手抽了門閂,推開了門。


    站在台階上慷慨宣講的貢生聽到門響,神情一振,停下了話音轉頭大聲道:「李司業,您總算肯出來見一見——呃?」


    他眼神一轉為驚愕,與在門檻裏失態地正要伸手去抓朱謹深後背的李司業來了個相映成趣。


    「你下去。」


    貢生呆愣著,跟朱謹深對視片刻,心內無聲呐喊。


    這跟說好的不一樣!


    這種貴人不是應當惜命無比的嗎,他怎麽敢出來!


    他拿到的劇本應該是跟李司業對戲,現在忽然換了人,他沒有準備不知道該怎麽辦啊。


    他見過最大的官就是他們祭酒,也隻是見過,還沒有榮幸跟他說過一句話,現在忽然一個皇子站他麵前,叫他下去——


    貢生糊裏糊塗的,等他醒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聽話地下去了。


    朱謹深站到了台階正中,任由晚風拂過袍角,麵對階下不過幾步之遙,熙攘挨擠的各色人頭,鎮靜開口:「爾等嫌棄監生待遇不堪,為何不去考科舉?」


    追在他後麵出來的李司業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真是深宮皇子,這種「何不食肉糜」的話也問得出來!


    能從科舉出身,還會聚在這裏鬧事嗎?哪個進士會吃飽了撐的站在這?還不是沒這個本事麽!


    他暗中指揮出來的這場事端,他能控製得了,可叫這不懂事的皇子亂說一通,真激起監生們的憤怒來,那可就說不好會往什麽方向發展了!


    底下已經騷動起來,有人仗著天色昏黑,有人群掩護,大聲叫道:「殿下這樣說話,是瞧不起我等嗎?每年金榜不過三百餘人,三百人之外的近萬學子,皆是無能者嗎?學生以為不見得!」


    也有客氣點的:「科舉難於蜀道,學生多年不第,已然認命,不去想了。但監生這條路也越來越窄,學生等苦讀多年,難道最終就如小吏般由人唿來喝去嗎?」


    還有人純為趁亂發泄嘲笑:「殿下說得輕巧,殿下考一個去!」


    「都安靜些,不得對殿下無禮!」李司業慌忙舉手往下壓,試圖維持著秩序。


    張楨也緊張地站到朱謹深身側,伸手阻攔,防著有情緒激動的監生衝上來,但其實有些徒勞無功。


    他是新官上任,監生們尋常時候怕他,趕上這種時候,他還沒有真正建立起威信,無法壓住場麵。


    「誰叫我考一個的?站出來。」


    漸起的混亂中,朱謹深重新開了口。


    可能是他的身份對比監生們畢竟優勢太大,也可能是他出奇的沉著,總之,他一說話,底下不由就安靜了一點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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