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著這樣的兒子,麵上不大顯,心裏是舒暢,出口就也和顏悅色:「看著是長進了些,不那麽毛毛躁躁的了。」


    沈首輔記得兩年前的約定,趁熱打鐵地當即就道:「皇上,二殿下病體大愈,選妃的事宜,正該操辦起來了。」


    打朱謹治大婚後,皇帝就一直被這樣的聲音煩擾著,如今再無障礙,便也意動,笑著點了點頭:「準,擬旨,先叫京畿地區將婚嫁停下來罷——」


    「皇爺,兒臣現今不便成親。」


    皇帝被打斷,愣了一愣:「為何?」


    「兒臣問過李先生,據他所說,兒臣外麵看著是好了,但天生缺損的元氣沒有這麽快養迴來,此時娶妻無妨,可若生子的話,子嗣很可能將如我過去一般體弱。」


    閣臣們麵麵相覷,神色都轉為凝重。


    在這些催婚的臣子們心中,娶妻為的是什麽,就是綿延子嗣,後者遠重於前者,因為這很可能關係到國祚的延續。


    朱謹深一個病秧子都夠攪合得君意臣心至今不定了,後代再來一個,這刺激誰受得了?


    他這句「不便」,分量可是太重了。


    重到根本不該當著臣子的麵說出來。


    誅心一點地說,他連皇帝都不該告知——因為這實在與他是一個很大的減分項。


    皇帝都控製不住變了一點顏色,他沒有過問到這麽細,並不知道此事。


    「你——」他伸指指了下朱謹深,說不出話來。


    侍立在旁的汪懷忠心下直歎氣,這位殿下真是,這樣的隱秘,要說也該私下告訴皇帝才是,居然當著閣臣們就捅出來了,這要怎麽收場!


    沈首輔勉強笑道:「隻是可能而已——」


    「我冒不起這個風險。」朱謹深向他微微點頭致意,「我纏綿病榻多年,最是清楚個中苦楚,決不希望我的子嗣遭受與我一樣的困苦,也不忍令皇爺再為我操心另一個二十年。」


    這話還算中聽。


    汪懷忠悄悄鬆了口氣,語氣雖然淺淡,但從朱謹深嘴裏能說得出這種話來,捎帶著體諒了一下皇帝的苦心,也算極難得了。


    沈首輔卻是為難:「殿下,莫怪老臣直言,殿下總不能為此就不娶妻不要子嗣了罷?」


    「五年。」朱謹深給了他一個期限,「李先生說,我並不是不會好了,隻是仍需要時間,緩緩養之,才能避免將這體質遺毒給子嗣。」


    皇帝的眉間終於鬆動了一點:「他可敢確實這麽說?」


    朱謹深搖頭:「五年以後的事,便是神醫也不能預測那麽準。但兒臣由他診治至今,很欽服他的醫術,也相信他的判斷。」


    這倒是真的。


    朱謹深站在殿中,他的變化有目共睹,說一句神醫妙手,實在一點也不為過。


    一旁的楊閣老試圖再勸一勸,但是皇帝阻止了他,道:「先生們先下去,將陝甘賑災的事擬旨下發罷——二郎的話,暫時不要外傳。」


    閣臣們知道他此刻心情必定不好,便不在這關口再爭執了,都諾諾應了,依次退出。


    汪懷忠很有眼色地把殿裏的內侍們也叫走,帶到殿外去小聲給他們下了封口令,勒令剛才的事一字不許外傳。


    殿裏,皇帝揉著額頭:「——二郎,你到底在想什麽?朕坐的這個位置,你是一點也不稀罕是嗎?」


    他實在無法理解,眼看著這兒子痊愈出關了,還沒來得及高興過一刻鍾,他反手給自己刷地又扣了一截分。


    從前他古怪歸古怪,不曾幹過這樣的蠢事啊。


    以至於他隻能將這最直白最戳心的一句問出來了。


    朱謹深並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麽了不得的事,不答反問:「難道皇爺還願意承擔一個病弱的孫兒嗎?」


    皇帝喝道:「你別和朕打馬虎眼——朕什麽意思,你知道!」


    說當然是該說的,可難道不能私下告訴他,何必當著閣臣的麵。


    這幸虧是小朝上召他見了,要是大朝,他是不是也就這麽直言不諱了!


    朱謹深垂下了眼:「兒臣不說,皇爺打算何以應對朝臣們的催促呢?沒個說得過去的理由,遲遲不給兒臣娶親,下臣焉得不生疑懼?千言萬言,不如據實以告。」


    皇帝剛攢出的怒氣下去了一點。


    朱謹深此舉看似魯莽,實則是以自曝其短的方式,將壓力承接到了自己身上。


    皇帝的耳根子要清靜不少,明知朱謹深現在生育出來的子嗣可能有問題,還敢緊逼著催促的臣子沒有多少,誰也承擔不起這個後果。


    但朱謹深自己的臉麵就不大好看了——皇帝有點深思地打量著他,這個兒子是不是至今未經人事,所以也不懂得要男人在這方麵的顏麵?


    普通男人有這種問題,真是藏著掖著都來不及,他倒好,公告天下都無所謂,一點不見異色。


    皇帝覺得有必要給他點明一下,免得他不懂,過後受不了別人眼色,又要鬧出事來。


    遂道:「難為你有這點孝心。可若旁人譏諷與你,你當何以應對呢?世人的白眼,可不是那麽好受的。」


    朱謹深:「嗤。」


    皇帝:「……」


    他懂了,這兒子不是不明白自己將要麵對什麽,他是根本不在乎!


    準確地說,在世人看不起他之前,他早早將世人鄙視了一遍,這天下,恐怕就沒幾個入他眼的!


    猛虎不會在意螻蟻的心思。


    皇帝生出頭痛來,早知他傲,不知傲到了這種程度。


    但他是天子血脈,天下至貴,這份尊貴驕傲,他本也正配擁有。


    從另一個角度看,這樣的心如磐石,不受外物紛擾,也是難得的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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