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中的四個人對著沈清濂你一句我一句。


    二當家朱星五很沉著,很冷靜:“我的兒子本來在衙裏謀了一份差事,因為龔俠懷入獄,給人革了職趕迴了家,我怎麽會去救他呢,我倒希望他在牢裏清醒清醒,如今‘詭麗八尺門’有地盤有聲勢,穩穩當當不好嗎,他偏要還非議朝廷,惦記著金人蒙人的。”


    他連‘龔大哥’都不叫了,就是為了撇開關係。


    三當家高讚魁本是個麵如冠玉,長髯飄飄,頗有文士氣度的美男子,見到沈清濂,腰卻矮了一截。


    他一直想當官做官,因為他知道官的厲害,官的權勢。


    他恭恭敬敬道:“我在監司處本有一處掛職,龔俠懷落獄,我也被革了職,家中夫人責怪,我也想著讓龔俠懷在牢裏反思一番更好一些。”


    他說著,還隱秘地抬了下頭,向著沈清濂眨了一下眼。


    這裏審問的雖然都是官府中人,但他們不確定平江提刑司陸倔武是不是一路人。


    沈清濂將雙手攏在袖中,高讚魁抬頭時,視角從那烏皮靴,紫袍公服,玉帶緊束懸著金魚袋的腰間,移到了沈清濂的臉上。


    他的臉蒙在陰影裏。


    但紫袍公服卻很亮,上好的緞子映著光。


    高讚魁忙收迴視線,腰又低了幾分。


    沈清濂沒有說話,他的沉默比言語更有震懾力,倒是一旁一個疤臉的心腹冷笑一聲道:“你眨什麽眼?”


    高讚魁一慌:“這……我……方才迷了下眼。”


    疤臉心腹聲音陰鷙:“哦?這監牢裏又沒有風,迷什麽眼?”


    高讚魁心中更亂,‘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大人!我們是絕不可能與龔俠懷被劫一事有關的,您應該知道的。”


    陸倔武神情一動,看著朱星五冷靜的神色,夏嚇叫慌亂的眼神,路雄飛焦躁的神情。


    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


    為什麽龔俠懷入獄後,朱星五在對龔俠懷一事上顯得如此軟弱猶疑,他本不是這樣的人。


    江湖中許多人都覺得,隻有龔俠懷一人,詭麗八尺門是達不到如今的聲勢的。


    二當家朱星五一路陪著龔俠懷數十年闖蕩,生死相隨,就算闖出了地位,有手下兄弟,但在前線時,他們一向甘做先鋒,先闖虎潭。


    有一次,朱星五與龔俠懷兩人潛入一處被金軍占領的小鎮,發現整個鎮子的無辜百姓皆被虐殺而死。


    他們震怒之下,殺將軍殺官吏殺士兵殺步卒,一共殺了一百七十二人,然後兩人合騎傷馬,被五千大軍追了整整三個晝夜,浴血而歸。


    朱星五是個不遜色於龔俠懷的英雄。


    陸倔武曾是這麽覺得的。


    詭麗八尺門的每一個當家,都與龔俠懷同生共死過,血海裏拚殺過,聽說嚴笑花還為詭麗八尺門的八位當家畫過一幅畫。


    陸倔武想到他愛的這女子,定是欽慕著龔俠懷,敬重著龔俠懷的這一幫兄弟……


    想到嚴笑花見到這一幕會心痛,他的心便在她痛之前痛了一下。


    “二哥,這個時候不必再瞞了吧。”高讚魁看了眼朱星五,也不等待後者的迴應,接著道,“‘談何容易’四人說相爺說‘平江府裏有些人無聊生事,抨擊朝政,要抓幾個顯眼的人’,‘談何容易’他們表麵恭敬大哥,其實談老大因征禮帛的事對大哥有些不滿,容老三唯一的妹子加入了詭麗八尺門後,對抗流寇死了,其實他心裏也怨懟大哥……”


    刀疤臉道:“少說廢話!”


    高讚魁咬咬牙,眼一閉:“龔俠懷竟敢非議朝政,說什麽‘歲貢壓得百姓啃樹皮’!連篇累牘辱罵史相,字字句句皆可淩遲!”


    他喉結上下滾動,似吞了烙鐵,吐句卻極快:“我們雖有兄弟情誼,但畢竟國法為大,於是便將龔俠懷的悖逆之言,告訴了‘談何容易’。”


    高讚魁綽號‘智多星’,當時他敏銳的意識到,‘談何容易’隻敢醉酒罵罵龔俠懷,是不敢將龔俠懷報上去的。


    畢竟他有‘詭麗八尺門’這偌大的勢力,有一群在外人看來如此齊心的兄弟。


    於是高讚魁就以這種方式,告訴‘談何容易’,詭麗八尺門並非齊心。


    他甚至還惦記著升官,給了他們一些錢,想著‘談何容易’會在經略相公沈清濂跟前提一提他對相爺的示好。


    所以高讚魁方才眨了一眨眼。


    他以為沈清濂明白。


    卻是媚眼拋給了瞎子看。


    因為當時消息的傳遞是這樣的——


    先是一些說‘平江府裏有些人無聊生事,抨擊朝政’的話,不知從何種渠道何種目的傳到史彌遠這奸相耳中。


    史彌遠便隨口一說:“既然如此,就拿下幾個顯眼的,讓那些有血氣沒見識的江湖人平息平息。”


    相爺的隨口一說,底下人卻不敢不放在心上。


    沈清濂在平江府正好有幾位得力的手下,便是‘談何容易’四人。


    於是沈清濂當即便對‘談何容易’道:“你們在平江府,揪出來個鬧騰的最歡的‘猢猻王’給我,就算是沒相爺之命,我也早想把這種人剝一層皮了。”


    ‘談何容易’領命之後,想提一提龔俠懷,卻又如高讚魁所想的那樣,有些顧慮。


    然後高讚魁便為他們除了這顧慮。


    ‘談何容易’便出手!


    對龔俠懷出手!


    他們雖然收了高讚魁的錢,報到沈清濂那裏時卻根本沒敢多提,因為沈清濂根本也沒明說要抓的人是龔俠懷,再多提,不就明擺著揭露了私心!


    所以沈清濂根本不知道這些。


    不止是沈清濂在意著相爺那隨口一句話。


    在相爺說完這句話後,浙東路‘三巨子’,成都路的‘水陸二路總瓢把子’高恐移,江南洪州的‘大過天’蕭猛餘全都被這句話波及……


    消息一層層傳遞,有人是趁勢舉報,有人是早就看不慣,以權謀私,將這些好漢一個個全誣了進去。


    沈清濂咳嗽了一聲,寬袖一展,抖出一張絲帕,掩了下嘴。


    他其實身量不算高,但高讚魁躬身時,卻覺得這聲音仿佛自高空之中傳了下來。


    “其餘幾人呢?”


    夏嚇叫和路雄飛爭著道:“我們都是知道的!”


    “二哥也跟我們暗示過。”


    “所以我們絕沒有在救龔俠懷這件事上出半分力。”


    路雄飛心直口快,說出了所有人心裏都想,但顧忌臉麵都沒有說出口的話——“我們巴不得龔俠懷死在獄中呢!”


    陸倔武吸了口氣。


    他沒敢歎出這口氣。


    他的眼看向牢獄中如豆的燭光,光影微微顫動,仿佛也要迸濺出火星子來,要撕破這滿室魑魅魍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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