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挫不折,遇悲不傷。


    龔俠懷常與朋友共勉這句話。


    他信任朋友,信任兄弟,所以當‘談何容易’笑著與他拜會時,龔俠懷便認為他們已是朋友了。


    他當然知道,有些人的笑與恭敬都是麵具,愛與謙卑都是假象。


    但若讓他對朋友防備,那他便不是龔俠懷。


    龔俠懷就是這樣的人。


    他曾馳馬幾日營救楚楚令,曾在金兵圍殺中險死還生,曾為兄弟的性命勝過自己的性命,曾熱烈地愛人,卻從不怨人。


    這樣一個人,在一個飄雪的冬日,在‘談何容易’這四個所謂朋友的暗算下,入了牢獄,斷了手腳筋脈,挫傷了髕骨,拔去了指甲,穿透了琵琶骨,還經受了各種若不說,旁人絕想不到的隱秘的折磨。


    那個臉仿佛被人輾在地裏又砸碎重組的叫做李九斤的男人溫和地笑著對龔俠懷說:“這隻是開始。”


    “你還是認罪了好,有些刑罰,你會寧願十輩子做牲畜,都不會願意承受。”


    他看似在勸解,但眼中卻閃爍著雀躍興奮的光,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讓龔俠懷抵抗,頑抗,寧死不屈。


    龔俠懷沒有認罪。


    為了國家抗金的義士,卻要被強壓上通敵叛國的罪名,這世上可還有比這更委屈的事?


    更何況,龔俠懷知道,若自己認了罪,那些與他交好的,同樣立誌抗金的有一腔熱血的兄弟們,都將被抓捕。


    可若自己的那些兄弟們想要用強硬的手段營救自己……這更是順理成章的違背了律法,給了發作的由頭。


    那叫做李九斤的男人沒能繼續折磨下去,似乎朝廷裏有人在為他運作,可龔俠懷明白,他既然落在了獄裏,那麽他就很難再出去了。


    朝廷裏有與金人合謀的勢力,他們針對他的這場局隻要開始,就沒有迴頭箭。


    就算有人走通了人脈,能夠放他出去,那時候的龔俠懷,也絕對是個無法泄露任何事,無法吐露任何話的龔俠懷。


    在這無盡的黑暗裏,連唿吸都帶著痛。


    龔俠懷沒來由地想到了那一天,他被‘談何容易’偷襲的那一天,看到的那一枝春花。


    枯樹薄花,殘瓣飄落。


    當時身後的‘詭麗八尺門’弟子以為他想到了紅顏嚴笑花,卻殊不知他當時是想起了亡妻。


    妻子病故,他整日醉生夢死,在一次醉後的夢裏,他看見妻子方致柔向他報夢。


    夢中的人美麗溫柔地望著他,抬手指了指窗外的枯枝,到了第二天醉醒,他看到了一樹盛開的梅花。


    這是妻子讓他活著,讓他振作,龔俠懷摔碎了酒壺,再度成為了那意氣風發的龍頭。


    柔兒,我不想去見你的,我知道你想讓我好好的活。


    龔俠懷想,可若我活著,會讓更多的人因我而死,又該怎麽辦?


    神思放空在黑暗裏,不知又有哪個犯人被折磨,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有腳步聲傳來。


    一個人的腳步聲。


    來人沒有提著燈燭,龔俠懷看不清來人,隻聽到了聲音。


    一個從未聽聞過的,陌生的女子的聲音。


    “龔俠懷?”


    這聲音年輕,柔和,美麗,卻又帶著幹澀的緊繃,仿佛在黑暗中,瞧清了他所有的狼狽。


    龔俠懷抬起頭。


    在蘇夢眼中,像是裹著皮的血肉在微動。


    她的手緊緊捏著鑰匙,鎖著牢門的沉重的鎖鏈打開,然後打開了牢門,一步步走了進去。


    “你就是龔俠懷?”


    蘇夢的聲音不自覺又放輕了。


    龔俠懷抬起頭,雖然他隻能看清輪廓,但也認出了談說說的模樣。


    他知道,麵前人絕對不是談說說。


    龔俠懷開口,聲音像是幹澀的麻葉在石牆上摩挲。


    “……是。”


    蘇夢沉默了片刻,想起自己在嚴笑花麵前說的,龔俠懷可能是幕後黑手,幫著官府引人入彀。


    她有些慚愧,也有種沒來由的怒火。


    為什麽人對人的撕扯,遠勝於野獸對野獸的撕扯?


    人怎能將人折磨到這種程度?


    與現在龔俠懷的模樣相比,丁典和狄雲曾在牢裏經受的竟算是體麵的折辱了!


    她控製著自己的吐息,忍住複雜的情緒,緩緩蹲下身子,將手搭在了龔俠懷的手腕上。


    她先摸到的是滿是刻痕的肌膚。


    “……”蘇夢把了一會兒脈,輕聲道,“筋脈俱斷,丹田被廢,你的腿……”


    她幾乎有些不忍觸碰龔俠懷的肢體。


    龔俠懷竟語帶寬慰道:“不過是傷了髕骨。”


    可是腿的彎折弧度不對,這分明是要斷骨再刻意養歪!


    她已下定了決心,拋下了自己來這裏的初衷:“我救你出去。”


    龔俠懷道:“若是劫獄……於所有人都無益。”


    他的聲帶受損,隻能盡力用簡短的話語表達出自己的意思。


    蘇夢明白他的擔心。


    龔俠懷的擔心,與嚴笑花的擔心是類似的。


    但是嚴笑花想的隻有龔俠懷的以後,龔俠懷想的卻是所有與他相關的人。


    蘇夢感受到龔俠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這隻寬厚的掌仿佛傳遞著某種信念。


    他說了四個字。


    一字一頓,清晰入耳。


    “請背棄我。”


    明明手是冰的,蘇夢卻仿佛感受到了那透著皮肉的炙熱的血。


    她張口,無言,胸口像墜了石,堵了棉。


    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她因痛苦想過很多遍死,想要結束自己的痛苦,卻又因求生本能而苟活著。


    後來,有人為她而死,她摔碎了一切顧忌,大鬧一場後墜入河底。


    為己死,為人死,為己活,為人活。


    幾世過去,她以為自己終於能淡漠的麵對一切。


    可為什麽聽到龔俠懷的話時,心如此觸動?


    蘇夢緩緩找迴了自己的聲音。


    “我現在走了,他們該劫獄的還是會劫獄,該為你奔走的還是會為你奔走,你知道嚴笑花嗎?她要嫁人了,為了救你而嫁人。”


    她的聲音短而急促:“龔俠懷,這個冬天還沒過去,你已經被折磨成了這副模樣,之後哪怕他們奔走成功,劫獄成功,你哪裏還能活?”


    “你說‘請背棄我’,好,那我也還你四個字。”


    “我要救你!”


    哪有什麽明哲保身?


    人麵對陷入苦痛的人,因為有憐憫,有道義,有憤怒,所以伸出援助之手。


    而對於那些將龔俠懷折辱成這樣的家夥,那些不仁不義的齷齪之徒,蘇夢也想說四個字。


    去他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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