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在將死之際,會去做些什麽事情?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破落的酒館,木門被風雪擠壓,涼氣自門縫中鑽出,發出尖細的聲響。


    忽然間,木門被推開,門內的布簾狂亂舞動著,風與雪卷著凜冽的寒氣湧入酒館內。


    有被擾了興致的酒客怒目而視,但在瞧見了來人後,怒氣卻如雪遇火,消弭無蹤。


    來人是一名女子。


    她披著一件並不厚重的白色狐裘大衣,半披的烏發上灑落一層潔白的冰雪,在眾人矚目的瞬間裏,冰雪已融化透明,使得烏發更加濕潤明亮。


    濕發貼在如玉的麵頰,女子眉眼如墨染一般清透,像是風雪鑄出的冰冷雕像。


    但當她嘴角揚起笑容時,任何人都不會將她與清冷的雕塑聯係在一起。


    因為雕像絕不會有那樣鮮活的笑容。


    “老板,來一壺你們這裏最貴的酒。”


    她清亮地喊了一聲,關了門後,毫不猶豫地向一個方向走去。


    酒館裏依然有很多空位,可是她卻偏偏不坐那些無人的桌椅,反而是走向了一名爛醉如泥的酒客。


    那男人憔悴滄桑,從他的眉眼可以看出,他或許曾是一個極具魅力的男人,可現在,他不過是一個醉漢,一個病殃殃的醉漢。


    他大口地喝著酒,每喝完幾口,總要不住地嗆咳著,在聲嘶力竭地嗆咳完後,他青灰色的臉頰依舊微微顫動,眉宇緊皺,胸脯劇烈地起伏,發出宛如拉風箱般的幹囉音。


    在他的身邊,還坐著一位宛如鐵塔一般堅實忠厚的虯髯大漢,每當這中年男子嗆咳喘息時,他的神情都會變得極為痛楚,像是有人在他的心口剜了一刀。


    可即便如此,他也沒有阻攔對方不停喝酒的動作。


    如果一個人臨死之時的願望隻是想要喝酒,又有誰能忍心阻攔他呢?


    這兩人自然便是李尋歡和鐵傳甲。


    李尋歡卷入了‘金絲甲’事件之中,被‘妙郎君’花蜂下了‘寒雞散’,卻並沒能在無名酒館遇見能救他性命的梅二先生。


    人的命運從不是既定的,有時隻需要一些微妙的幹擾,就能奪去一個人的生命。


    ‘嘭’的一聲,一壇開了封泥的酒重重地放在了李尋歡的桌上。


    鐵傳甲怒目抬頭,卻對上女子笑盈盈的麵龐。


    “喂,我請你喝酒。”


    她的目光對著的是李尋歡。


    “畢竟我還從未請過將死之人喝酒呢。”


    鐵傳甲幾乎想要拍著桌子站起來,但李尋歡卻已抬起了手。


    他的手放在了酒壇上。


    在這種時候,哪怕這壇酒是能讓人腸穿肚爛的毒酒,他也是會喝下去的。


    可是當他想要挪動酒壇的時候,卻發現女子在用力地壓製著。


    她的神情忽有些委屈,卻倔強地不流露出脆弱的神情。


    “在臨死時你就真的隻想要喝酒,你就沒有想過要去見自己最想見的人?”


    這番話落下,李尋歡驀地收迴了手,捂住嘴,發出了一陣痛楚的嗆咳。


    他咳了很久,青灰色的臉上泛起了病態的潮紅。


    良久,他抬起頭,聲音沙啞道:“你是誰?”


    “我是林詩音的朋友!”


    女子的話語擲地有聲。


    “我隻問你,你臨死之前,敢不敢去見一見她?”


    鐵傳甲此時此刻對女子再生不出一點怒意。


    他知道自家少爺最惦念的,還是住在興雲山莊的那個女人。


    若少爺能在臨死前去見上一眼,也算是全了念想。


    李尋歡的麵上卻泛起淒然的神情:“我寧願讓她以為我尚活在關外無名的角落,也不願讓她看著我死。”


    女子卻咬著牙惡狠狠道:“那我就會在她的麵前說,你是怎樣死在一個破落的酒館裏,你死的時候是如何淒慘,你咽氣的時候,手中還握著她的木雕小像!”


    女子每說一句,李尋歡的臉就更白一分。


    “我還會告訴她,當初她嫁給龍嘯雲,是因為你不想讓自己的龍大哥傷心,在知道龍嘯雲喜歡她後,你主動裝出花天酒地的樣子讓她死心,其實你十分痛苦,你心中一直都深深愛著她!”


    她說完這番話,微微吐了口氣,激動的情緒平複了幾分。


    “你一定明白,林詩音聽到這些話,一定會十分的痛苦,比親眼見著你死要痛苦百倍。”


    李尋歡已說不出話。


    他像是要把自己的靈魂都咳出去,身子顫抖著弓了起來,整個酒館裏都迴蕩著他痛苦的咳喘聲。


    便連酒館的老板都有些擔憂地望來,不想自己店裏忽然多出一具咳喘而死的屍體。


    過了許久許久,李尋歡才開口道。


    “我……咳……我不知,自己是否能撐到保定城。”


    眼前女子聞言拿起李尋歡麵前的酒杯,倒了一杯酒。


    “喝了這杯酒,我們出發!若你試都不願試,又怎麽知道自己到達不了呢?”


    風雪依舊,天地嚴寒。


    可馬車中的人隻覺得自己的胸膛很熱。


    聽說將死的人,最後喪失的體溫便是在心口處,在死去幾個時辰裏,胸膛依舊會有餘熱。


    在李尋歡溫暖的胸膛處,貼身放著一個還未雕刻完成的木雕小像。


    他的手抓著胸膛,此時此刻的他在想些什麽呢?


    “姑娘,還未請教你叫什麽名字?”


    馬車外,駕車的鐵傳甲詢問道。


    此時此刻的他,對這名女子已然十分客氣。


    坐在李尋歡對麵的女子微微側頭,每當演完一場精彩的戲劇時,她總覺得疲憊。


    但現在仍不是休息的時候。


    “蘇夢,我叫蘇夢,蘇醒的夢。”


    她迴答道。


    沒人知道,她等著說這句話,已等了半個月。


    小城裏的乞丐都是她的耳目,在有乞丐發現了符合描述特征的李尋歡和鐵傳甲兩人後,蘇夢便馬不停蹄地趕了過去。


    “您與林姑娘是怎麽認識的?”


    自家少爺尚在傷懷之中,打探情報的事情便由鐵傳甲來做。


    “我們因花相識。”蘇夢輕聲道,“她是一個很懂花的人。”


    可惜,她卻不懂人。


    她的人生被兩個充滿謊言的男人左右著,一個人的謊言充滿著掠奪,野心,另一個人的謊言卻充滿忍受,避讓。


    她以為自己麵前隻擺著兩個選項,其實,她本可以什麽都不必選的。


    但這不是她的錯。


    李尋歡的咳嗽聲又響起,他是否又在思念那愛花的女子?


    他並不知道,他所鍾愛的女人即將麵臨又一個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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