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每一次蘇醒,都會麵臨新的痛苦。


    冬夜裏的蘇醒,她失去了腳趾,成了腳步踉蹌的殘疾,柴房中的蘇醒,她手筋腳筋俱斷,成了一個廢人。


    這一次睜開眼會迎來什麽呢?


    灰褐色的磚牆,粗糲的稻草,黑色的鐵窗,排列的欄杆。


    這是一座監牢。


    稻草鋪成的床鋪,一張木桌,一張木椅,筆墨紙硯,角落的恭桶,桌上冰涼的飯食。


    蘇夢用麻木的眼神掃視一圈,然後勉強爬起身,她的身上滿是泥汙痕跡,顯然並沒有人給她換過衣服。


    身上的一些小爬蟲被這副動靜震落下來,驚惶地逃竄到陰暗的角落之中。


    蘇夢四肢依舊有些撕扯的疼痛感,昨天的奔逃傷到了她還沒有完全愈合的筋脈,這樣反複幾次,她將永遠成為一個廢人,或許還會像上個世界一樣,連正常走路都吃力無比。


    她緩緩地走到中間的桌案前,扶著桌邊慢慢落座,然後開始研磨有些幹涸的墨水。


    她的毛筆字寫得很差,雖然在第一個世界裏學會了繁體字,但如今手筋受傷,寫出來的字連她自己都認不出來,所以勉強寫了一頁《百草集注》的內容後,蘇夢便開始輕喚道:“有人麽?”


    監牢外很快走出了一個人,一個仿佛融入在陰影裏的人。


    陰影中的人嘶聲道:“什麽事?”


    “我的手筋腳筋都曾被人挑斷過,書寫不易,可否找個代筆人,我來口述?”


    陰影中的人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的手摸上了監牢的門鎖。


    那是一雙蒼白,修長,看起來很會寫字的手。


    監牢鐵窗透出的光柱剛巧能照亮桌子和靠近門邊的位置,陰影中的人露出手臂,打開門鎖,推開,走近。


    像是光裏生出了暗,暗中又孕育了一顆瑩白的玉石。


    黑衣,白膚,長發及肩,雌雄莫辨的麵龐。


    穿著黑色長袍的人走了進來。


    ‘祂’披散著長發,麵龐似雕琢的玉像,眼神無悲無喜。


    蘇夢呆呆地望著祂,直到祂走到近前,用那嘶啞而不辨男女的聲音道:“你不讓座,我怎麽書寫?”


    蘇夢這才驚慌地站起身,因為起身太急,身體又有些不穩,她踉蹌了一下,跌坐在了一旁的稻草堆上,明明已經習慣了自己狼狽的模樣,此刻竟奇異地覺得羞恥了起來。


    她坐在稻草堆上,擔心勉力起身會露出更多醜態,索性就直接抱著膝蜷在角落,待那人落座後,她猶豫了一番,開口道:“請問……您,如何稱唿?”


    “容笛。”


    “是笛子的笛嗎?”蘇夢小心猜測著,後者卻並沒有迴話,而是拿起了那鬼畫符似的一頁紙張,仔細看了看,眉頭皺了起來。


    不知道為什麽,看著對方眉間的褶皺,她好像心也跟著被攥住似的,慌忙道:“抱歉,我的字寫得太醜了。”


    “我能看懂。”容笛並未向她分來一絲視線,他隻是默不作聲地將那張紙放到了角落,然後毛筆沾墨,懸於白紙之上。


    “好了,繼續說吧。”


    蘇夢愣了下,把記憶裏的東西口述出來總是有些磕磕絆絆,但說出幾句後,她適應了這種感覺,語句逐漸流暢起來。


    容笛默寫了十頁之後,便起身,蘇夢忙住了嘴,看著後者拿著這疊紙張走了出去。


    監牢重新落鎖。


    蘇夢怔怔望著欄杆縫隙處,放空著思緒,緊繃的脊背緩緩鬆弛,直至整個人臥進了稻草堆裏。


    活下來了。


    真奇怪,明明有時想死,真的死到臨頭的時候,卻又拋棄自尊地想要活著。


    這就是深植在人心深處的求生欲望嗎?


    她忽然又想起了胡老丈,對方大抵是已經死了的,想到這裏,蘇夢沒來由地有了一種羞慚感。


    這羞慚感讓她默默地側過了身子,將臉頰埋入了有些粗糙的稻草之中,任淚水落入稻草堆裏,沒了痕跡。


    一覺醒來,桌上已放上了一份飯菜,飯菜放在食盒中,食盒的底部是裝著碳屑的鐵盒,因此飯菜依舊是熱騰騰的。


    在監牢的角落,還擺上了洗漱的用品,蘇夢用手指沾了牙粉洗了牙齒,又用水擦了擦臉,享用了一份熱氣騰騰的飯菜後,覺得情緒平複了許多。


    美食果然能讓人心情變好,現在的她,覺得就算下一刻死了,也沒什麽大不了了。


    今天,容笛又一次來到了這處監牢。


    每一次看到對方出塵的容貌,蘇夢就有一種恍惚的感覺,眼睛都有些移不開了。


    “今天還是背《百草集注》嗎?”


    看到對方坐在桌子旁時,蘇夢忍不住發問。


    “不,今天來背你修習的武功心法。”


    容笛的聲音如冰晶刺骨,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蘇夢,漆黑的瞳眸帶著審視。


    蘇夢愣住,她所修習的明玉功是世間一流的內功心法,隻是手筋腳筋被挑斷後,因為經脈未完全愈合,每次運轉周天都會劇痛難忍,因此她已有一陣子沒有修習武功了。


    她應該從未表露過自己的武功,容笛為什麽會這麽目的性明確的要她交出自己的武功心法?


    “你的表情已經出賣了你自己。”


    容笛神色平靜,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了蘇夢的身邊,然後蹲下身子,牽起了她的右手。


    蒼白如玉,如華美瓷器一般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她腕上的傷口。


    蘇夢緊繃著身軀不敢動作,有些分神地想到,容笛的手比想象中更加柔軟,也更加溫暖。


    “你受的傷很深,”他的聲音此時變得輕柔起來,配合著撫摸傷口的動作,讓蘇夢有了一種自己在被憐惜的錯覺。


    “斷了你筋脈的人一定是想讓你成為四肢完全不能動作的廢人,可是你現在卻依舊能走路,能握住碗筷吃飯,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蘇夢低頭,看著對方的手,也看著自己的傷。


    “因為我修習的功法。”


    “是的。”


    容笛輕輕笑了。


    “你修習了一本很好的功法,你本不該疏於修習的,不然筋脈就不會隻愈合成這副樣子。”


    “不過沒有關係,我會幫你的,因為你現在,是個有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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