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謹深道:「那不一定,王太醫隻是說未必沒有希望。」


    沐元瑜想了想,鼓勵他道:「老先生這麽多年都在天下遊曆行醫,王太醫知道的隻是好些年前的他的醫術。俗話說,大夫越老越值錢,老先生的醫術如今肯定更精進了,這‘未必沒有希望’應當變成了大有希望。」


    朱謹深:「……你哪來那麽多俗話。」又問她一句,「你剛才問我,是不是近鄉情怯?」


    怎麽又繞迴去了。沐元瑜心裏其實可著急,很想知道李百草到底能不能治他。但她理解朱謹深,事關身體未來,他應該是緊張,所以有點沒話找話。就隻好點頭。


    朱謹深道:「是。不隻是。」


    他近李百草情怯。


    近他,一樣。


    他覺得麻煩了。


    身體能不能好不知道,他的腦子,是先要壞掉了。


    朱謹深微微低了頭,他要藏事的時候,其實很能藏得住,不論心裏轉過哪些連他自己都覺得離譜非常的念頭,麵上一絲聲色不露,轉身進去屋裏。


    林安很急切,已經把一個墊手腕用的石青祥雲紋長方小迎枕擺到了炕桌上,候到朱謹深坐下,就忙望向李百草,期盼著他能不負神醫名頭,一展神通。


    李百草順他的意,並不耽擱,在炕前替他設下的椅子上坐下,就替朱謹深把起脈來。


    這一把足有盞茶功夫,旁邊的林安與沐元瑜都大氣不敢出,目光隻在他搭在朱謹深手腕上的兩根手指上,仿佛那真有起死迴生的魔力。


    終於李百草兩邊腕脈都把過,移開了手,凝目關注朱謹深的麵相。


    一時又叫他吐出舌頭來,看一看舌苔。


    朱謹深:「……」他眼神往沐元瑜處一掃,「你轉過去。」


    他不說沐元瑜沒覺得什麽,一說她不由憋了笑:「——哦。」


    還挺要麵子,不肯叫她看著這樣形容。


    她轉了身,嘴上忍不住調侃了句,「殿下,其實我也不算外人了麽。」


    身後先沒有動靜,過一會後,方傳迴一句來:「囉嗦。」


    沐元瑜算著他應該是叫看過舌苔了,笑道:「殿下,我能轉過來了嗎?」


    朱謹深似有若無地「嗯」了一聲。


    沐元瑜就轉了身,此時李百草也開了口:「殿下這病,可是逢著季節交替或冬日天寒時就易發作?發作之時不拘某一種單一病症,可能在心肺,也可能在脾胃。便太平無事時,也總覺無力,不能如常人一般隨意跑跳?」


    林安連忙點頭:「對,都對,就是這樣!」


    沐元瑜有點意外,因為到李百草這個層級的大夫,說話還這樣淺顯易懂是比較少見的——不過也不奇怪,他多年隻在民間鄉野行走,看的病人許多大字不識,若不把話說白了,病人根本就聽不懂。


    朱謹深也點了點頭:「先生所言皆是。」頓了頓,「先生可有教我處?」


    一屋目光都匯聚過來,李百草習慣了這場麵,也不覺得麵前的是皇子還是老農有什麽區別,平靜道:「殿下,你這是先天裏帶出的毛病,落地早,元氣沒來得及長足,因此比常人來的弱。對別人來說感知不到的一點小問題,到殿下身上,殿下扛不過去,就往往激成了病。這是多年沉屙,治起來不是一日之功,老頭子需要好好想一想。」


    朱謹深眼神一動,閃出光來:他沒有直接說治不了,那就是有一試的希望!


    再是看淡生死,日夜與這病體相伴,他也是受夠了。


    李百草很雷厲風行:「草民聽世子說,之前一直主治殿下的是草民的師弟,他開過的那些方子呢?都拿過來——最好把他本人找來,殿下這樣的貴人,他手裏一定保存了這些年詳細的脈案,草民都需要看一看。然後草民才能給殿下一個確切一點的迴話。」


    朱謹深點頭:「今日天色晚了,明日王太醫就過來。先生遠道過來,今晚先歇一歇罷。」


    李百草卻道:「草民多年走南闖北,早習慣了在路上奔波,跟世子前來一路都坐著車,吃喝都是現成,比草民自己趕路舒服多了,沒什麽歇不歇的。草民師弟開的藥方殿下這裏總有一份吧?先把這個拿來我看。」


    他這一刻都不耽誤的勁很投林安的胃口,他不等朱謹深說話,忙就道:「老神醫跟我來,這些藥方都放在專門的一間屋子裏,連著殿下日常用的藥一起,老神醫都可以看。」


    李百草就起身跟他出去了。


    沐元瑜很開心,走到朱謹深麵前道:「殿下,我聽老先生的口氣,你痊愈是很有希望的。」


    朱謹深心裏也有點激越,但他更習慣了失望,就道:「似乎有一點罷。」


    「不,殿下不知道老先生的脾氣。」沐元瑜就把李百草怎麽不肯給刀土司看病那一節說了,「他如果覺得看不了殿下的病,是會明說的,要不是因為這個,也不會被我舅舅扣下,我也遇不到他了。」


    她覺得朱謹深現在的心態不怎麽利於治療,就算萬一注定仍是失望,那也在努力過後,如果在努力的過程中就總是覺得自己不會好了,一直浸在消極裏,那對治療恐怕沒有幫助。


    就又給他鼓勁,「殿下,你想想以後好了的日子,就什麽都不怕了。那時想幹什麽幹什麽,再也不用有顧慮。騎馬打獵這樣的消遣,殿下都可以做了,不用隻是悶著下棋看書。」


    朱謹深道:「我不會騎馬,也不會射箭。」


    「我教殿下呀!」沐元瑜笑道,「殿下見過的,我投壺不錯,射箭也算湊合,打個兔子之類沒有問題,說不準今年秋獵時,我就能跟殿下一起去了。」


    「哪有這樣快,李百草才說了不是一日之功。」朱謹深搖搖頭,「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他從小就環繞在這樣的安慰裏,豈能不懂。這少年實在一片赤誠心腸——愈襯得他心底的妄想是多麽汙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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