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鋪的是水磨青磚,桌椅櫥櫃等幾樣家具倒是一般寺裏不太可能出現的黃花梨木,木色溫潤,紋理清晰,看著低調,實則奢貴,可見皇家寺廟還是有些不一樣的門道。


    分賓主坐下後,沐元瑜想起問了正事:「殿下怎麽會突然來了這裏?我進宮陛見,皇爺說起讀書的事,我正想以後可以和殿下做同窗了,誰知皇爺卻說殿下失儀——嚇了我一跳,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所以急忙來了。」


    窗下的炕燒得暖融融的,朱謹深脫了鬥篷坐著,神情漫不經意:「沒什麽事,不過是說了兩句他不愛聽的話。」


    沐元瑜見他這樣自在,比在十王府裏還安閑了些似的,以為確實是一點小問題,就順口追問了一句。


    朱謹深沒有隱瞞,直接把自己補的條陳告訴了她,他的語調中含著以往少有的輕快之意:「你說得對,事情該是怎麽樣,就攤開來說明白,我同他們裝什麽樣,他們是樂在其中,我圖什麽呢?沒完沒了的。這下說明白了,我暢快多了。」


    沐元瑜驚呆了:「——殿下的原話就是愚、愚蠢可笑?」


    她實在太低估了中二的威力。


    她以為朱謹深換大板子坑國舅、管弟弟叫「東施」已經夠中二了,萬沒料到那不過是前味小菜,他真病發的時候,連他親爹皇帝都照懟不誤!


    她想象了一下,別說皇帝那條至高無上的尊龍了,就是她爹滇寧王一個遠在邊疆的縮水版土皇帝,應當都萬不能接受自己下的崽被這麽評斷。


    朱謹深跟皇帝之間,不但有父為子綱,上頭更壓著一層君為臣綱,他敢跟君父這麽說話,沐元瑜真要敬他是一個重症中二。


    然後她才想起來點什麽:「我說得對?這裏麵有我的事?」


    什麽攤開來說明白的是有點耳熟,不過前日的事,記憶很快複蘇,她慢慢睜大了眼睛——一點不錯,還真是她說的,可她那是跟兩個庶姐,說句不好聽的,別說她占理,就是她不占理,想使個霸道跋扈一下庶姐們也隻好受著,朱謹深那是一迴事嗎?!


    「殿下,」她無力地抹了一把臉,因為已經實在不知自己該拿出什麽表情來了,「您可沒說是從我這得到的靈感吧?」


    雖然這事她自覺沒有一點責任,但皇帝要遷怒上,就認為她是挑唆天家親情,那誰也攔不住。早知如此,她吃飽了撐著才把自家那點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倒給朱謹深。


    「就這點出息。」朱謹深鄙視了一句,見她眼巴巴望著,還是鬆了口,「沒有,你當我是長舌婦麽。」


    「哦——」沐元瑜這才鬆了口氣。


    正這時林安端著藥進來了,他夥同外人算計自家主子,還是有點心虛,進來不敢看朱謹深,把藥碗往沐元瑜手邊一放,腳底抹油般溜了。


    沐元瑜看看藥,再看看朱謹深:「殿下,您自己來還是我服侍著?」


    朱謹深憋了許久的一口怨氣倒給了皇帝,心頭別著的一股勁散了不少,僵持片刻,默默把碗端過來,皺著眉屏息把藥喝完了。


    到底還是抱怨一句:「有什麽用,喝了不還是這樣。」


    沐元瑜也不懂他這病到底是什麽來頭,單知道是胎裏帶來的弱症,她上輩子沒學過醫,那時代許多病的名稱又跟現在其實不一樣,就是最簡單的風寒,這時候也分程度,有的風寒就是感冒,有的嚴重的能死人——這是因辯證分類不清而生的問題,比如肺炎、傷寒等外部症狀有與感冒類似的,此時都統稱為風寒,中醫太博大精深,沐元瑜連皮毛都不敢說知道,更搞不清朱謹深是怎麽迴事,就隻能勸他喝藥。


    不管怎樣,他生在天下最尊貴的人家,看的是世上最好的大夫,太醫們能把他從一個早產兒保到如今這個歲數,總是有本事的。


    就迴道:「殿下喝了藥能不能好我不敢保證,但是不喝藥,那一定是好不了。」


    「年紀不大,道理不少。」朱謹深說是這麽說,口氣是平緩的,倒是沒有反駁她。


    沐元瑜感覺他出了十王府後,情緒是真不錯,就順著和他聊下去:「殿下說我出息不大,可您的出息也太大了,跟皇爺那麽說話——依我說,就讓您出來反省兩個月,皇爺算優容了,我要是敢跟我父王這麽說,哪裏還等他攆我,我自己就得先趕緊逃到我外公家去了。」


    「扯謊。」朱謹深不信,拿眼角瞥她,「你家就你一個獨苗苗,你父王舍得拿你怎麽著?上房揭瓦還得給你遞梯子,在底下守著怕你摔下來罷。我們這樣人家的煩心事,你怎麽懂。」


    添丁是件瞞不住也沒必要瞞的事,沐元瑜坦白告訴他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殿下這樣尊貴都不快活,我又哪裏有這運氣能獨善其身?我父王有個極心愛的側室,我上京前,已有了身孕,大夫把了脈都說是男胎,現在多半已生下來了,隻是我還沒接著信而已。」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這句話的出處不可考,最初可能是百姓人家說出來而後流傳開的,朱謹深幼年養在深宮,略長一點後住入十王府,他出門少,沒聽過這句俚語,此時聽見,不由有點深思住了。


    過片刻道:「倒是有點意思。你家裏還有這種事?你卻心寬,麵上一點看不出來。」


    沐元瑜心道,我家裏還有更可怕的事呢,說出來嚇死你。


    不知怎地,這句話一想,倒把自己想得可樂起來,她勉強憋住了道:「不心寬也沒辦法,我又沒本事攔住我父王不去妾室那裏,隻好我自己努力,給我母妃爭口氣,免她些煩惱罷了。」


    朱謹深以往從不曾和人閑聊過家常話,他這個身份,配和他閑話家常的也實在沒幾個,不經意就要弄成奏對格式,此時帶點新鮮地點頭:「你說的是,我娘要是還在,我大概也是這麽想。」


    他忽然提到自己的母親,沐元瑜一怔,去望他麵上,見他雖沒有明顯的憂傷之色,眼神中卻掩不住神往,天下的孩子就沒有不依戀母親的,朱謹深在這一點上卻是慘,連母親的麵都沒見著,想有個迴憶的戀想都沒有,隻能純靠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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