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了。


    沒有那樣旺盛的精力,與強橫得一切盡在掌握的壯年心態了。


    他開始有懼怕。


    讓這個被錯誤安排人生軌跡的孩子遠遁他鄉其實是更好的安排不是嗎?


    這個想法在柳夫人的男胎確認以後決斷下來。


    滇寧王著手布置後局。


    再有第四,是一些日常要處置的公務,與前三件比,這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一件了,如今邊關承平,沒有戰事,民政有布政使司及轄下各級府州縣衙門照管,他很可以偷一偷閑。


    從京裏來的詔書經驛站一層層流轉,最終發到滇寧王府的時候,滇寧王很訝異。


    因為想不出朝廷非戰時找他有什麽事。


    詔書是由內閣代擬的,通篇溢美之詞。


    但滇寧王打開一看,隻覺頭目森森,幾欲暈厥。


    詔書裏先誇他忠君愛國深明大義,後誇沐元瑜孺子好學,最終濃結為一句話:朝廷同意了他送子進京習學的請求,感於沐氏忠心,天子也給了特惠條件,沐元瑜進京以後,將直接與諸皇子一同上課,接受最飽學翰林們最高等級的教育。


    滇寧王的眼睛死死盯在那一句「依卿所奏」上,幾乎看不懂這是四個什麽字。


    依、卿——?


    「卿」是誰?


    他什麽時候奏的?


    夢裏?


    他為什麽一點點都不知道?!


    滇寧王喉嚨猩甜,是真忍下了吐血的衝動,才把那驛傳的小吏打發走了,而後邁開大步,以萬鈞之勢衝向榮正堂。


    沐元瑜這個時辰在上課,本不知道她一直盼望的消息來了。


    但滇寧王與滇寧王妃在榮正堂裏大吵,下人們盡皆被趕了出去,隔著院門都能隱隱聽見滇寧王壓抑著狂怒的聲音,這番動靜很顯然不同尋常,許嬤嬤知道內情,猜著是事發了,跌跌撞撞地跑來找了沐元瑜。


    「哥兒,娘娘叫我不要來找哥兒,但娘娘的性子哥兒知道,」許嬤嬤眼淚都急出來了,喘著粗氣道,「娘娘是必定不會退讓的,都在氣頭上,我怕有個不好——」


    被叫出來的沐元瑜一點頭:「我知道。我現在就去,嬤嬤,你進去替我跟先生說一聲。」


    她說罷邁步便跑,以最快的速度飛一般往榮正堂趕。


    她趕得巧,跨過台階揮開簾子衝進室內時,正見著滇寧王麵目猙獰,揚起手來。


    沐元瑜悶聲不吭,借著未停的步勢一路衝過去,用力推了滇寧王一把,把滇寧王妃擋在身後。


    滇寧王沒有防備,讓這一推踉蹌了一下,不可置信的目光射向沐元瑜:「你——你這逆子!」


    已經撕破臉,沐元瑜也不懼了,淡淡道:「父王說錯了,您的兒子在圓覺寺呢。」


    滇寧王一口氣湧上頭頂,沐元瑜一向不算順從,但她很有分寸,滇寧王以往覺得她的一點小個性很有趣,但用在此時,他才發現能把他氣死!


    他真是、真是太放縱這個孩子了!


    「好,好,你都知道了,」滇寧王語無倫次,他自己都有點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所以你就能忤逆父親了是吧,你這不孝子,你眼中還有誰?!」


    「我眼中有父王,心中也有。」


    說真的,真麵臨到這個局麵,沐元瑜發現並不如她想象的那樣暢快,至親的人扯下溫情互相傷害,不論輸贏,又怎麽會有人覺得愉快呢?


    「但是父王眼中沒有我了。」她忍著喉頭的哽意說出了下一句。


    這一句把滇寧王燒到頭頂的怒氣澆熄了,他深吸了口氣,忍耐著道:「瑜兒,你先出去,我知道你受你母妃蠱惑——」


    「母妃沒有蠱惑我什麽。」沐元瑜打斷了他,「進京的主意是我出的,父王的奏疏也是我寫的,您有什麽怒氣,衝我來罷。」


    滇寧王:「……」


    他失了語,腦中都仿佛空白了一下。


    沐元瑜立在對麵,張開一手護住滇寧王妃,她脖頸高揚,眼眶發紅,但眼神明亮銳利。


    不知是錯覺,還是這段時間他時刻掛念柳夫人那邊而忽視了這邊,滇寧王忽然發現沐元瑜好似長高了些,使得他對眼皮底下的這個孩子竟有了些陌生感。


    沐元瑜且補充了一句:「父王要打要罵,我都受著,但事到如今,父王總該留下我一條性命了。」


    滇寧王繼續:「……」


    這事要是滇寧王妃安排的還罷,但出於沐元瑜的手筆,他的不可置信實非任何言語所能描敘,他從未以為後院婦孺能翻出什麽浪花,結果一朝不留神,著火到了完全無法收拾的地步,他以為一切都在掌握之事,褪去那一層假象,扭曲重組成完全超乎他想象的東西,劈頭蓋臉教了他一迴做人。


    以至於他第一個想起的問題隻能是:「瑜兒,你在想什麽?你以為我要殺你?」


    「虎毒尚不食子,」他問道,「你把你的父親當成了什麽人?」


    「敢問父王。」麵對這誅心之問,沐元瑜顏色不變,不答反問,「孩兒不往遠處扯,就在一年之前,父王是打算如何安排我的?」


    如何安排?那時柳夫人尚未有孕,一切風平浪靜,自然是照著早年間與滇寧王妃的約定了。


    然而如今——


    滇寧王懂了,這就是沐元瑜的迴答。


    但沐元瑜似乎生怕他不懂,接著把內裏的含義掰開了細講:「父王何以改變主意了呢?是我做錯什麽事了?還是情勢變化出什麽危急之處?」


    「都沒有。」她冷靜地自問自答,「隻不過是因為父王的心偏了。」


    滇寧王惱怒地辯解:「那是當年我考慮不周全,雲南地界上見過你的人那麽多,我如何能控製住所有人?假使有人找了證據出來,你這條小命才真是保不住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王女韶華 卷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溪花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溪花兮並收藏王女韶華 卷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