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汽車的一瞬間,尤小濤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因為他還從未走出過大山,見過城市,即使樓山縣城算不上多麽好的一個城市。


    隻見眼前寬寬的街道上奔跑著如牛群一般的各色車輛,路邊高高地矗立著一排排整齊的樓房,樓房的第一層是五光十色的餐館和店鋪,寬闊的青水江穿城而過,唿嘯著流向了遠方。


    “怎麽樣?以後,你就要在這裏生活三年了!”


    姐姐打斷了小濤驚愕的表情,看著呆若木雞的弟弟,小璐的心裏既高興又難過。


    小濤背著書包,緊緊地跟隨在姐姐的身後,就像小時候幹農活時他跟著姐姐一樣。


    他們一邊走姐姐就一邊給小濤介紹路上的所見所聞,很多東西他都是在電視上才見過的,比如出租車、公交車這些。但尤小濤發現這個樓山縣城最獨特的風景就是一直陰沉沉的九月的天空和人行道上走著的那些穿著時髦但麵容冷漠的城裏人,這一點恐怕是他沒有預料到的。


    要是沒有姐姐,小濤還真不知道該何去何從。除了父母,一直以來姐姐就是自己生活上的依靠,不管走到哪裏,隻要有姐姐在,他都覺得很安全。不過現在,他們要去不同的學校裏讀書了,小濤在樓山一中,而姐姐卻要去城邊上樓山一中的新校區裏住校。但幸好兩所學校離得不遠,從新校區步行三十分鍾左右就能到樓山一中。雖然可以打出租車,但小璐為了省錢也從未坐過,以後小璐隻有周末才有時間來城中心看看自己這個可憐的弟弟了。


    姐弟二人來到小璐租住的房子,位置就在大馬路的邊上,離樓山一中也不遠,這是有經驗的姐姐早就給弟弟想好了的。


    房間在三樓,裏麵基本的生活設施都算齊全,臥室,廚房,洗漱間都有,看起來也很敞亮,這畢竟是城裏人的。可是,昂貴的房租對他們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因為他親眼看見姐姐把一遝子紅色的鈔票數給了一個頭頂波浪卷的老阿姨。


    他們放下行李,稍微緩了口氣,接下來就是要置辦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東西了。


    小璐帶著小濤輕車熟路地來到了菜市場,姐姐一邊跟人討價還價,一邊囑咐小濤以後他一個人的時候該如何與人交涉。姐姐就像個閱曆豐富的老練人士一樣給尤小濤傳授著各種生活經驗,小濤也跟在後麵耐心地聽,因為隻要是姐姐說的話,他都會認真記在心裏。


    就這樣,姐弟兩跑了大半個縣城,終於把生活物資都置辦齊全了。


    除了姐姐所在的新校區是封閉式管理之外,樓山一中的所有學生都要在校外自己解決吃住問題,那麽這時候,城裏那些所謂的“有錢人”就會狠狠地在這些窮孩子身上撈上一筆,並且還要投射出那特有的瞧不起人的眼神,他們才不管學生來自哪裏,他們隻管認錢就行。來自於窮山坷嶗裏的尤小濤,自然要付給人家房東大嬸那幾大百父親掙來的血汗錢。


    前前後後忙活了一兩個鍾頭,小璐終於安排好了弟弟的一切。


    “姐姐,我好餓啊。”奔波了一路的尤小濤這時候肚子確實餓得咕咕叫了。


    “走吧,我們去外麵吃飯,吃一頓飯花不了多少錢,再說,這會兒我們自己做飯也已經遲了。”


    小璐見弟弟第一次來到這個縣城,也就不說省不省錢這個事兒了,索性就外麵吃一頓,算是給小濤接風洗塵了。


    小濤惶惑不安地坐在餐館的椅子上,他感覺周圍的人都在看他,這弄得尤小濤兩隻眼珠子滴溜溜地不停地四處打量和張望,他感覺眼前的這一切都讓他坐立不安。


    小璐看見弟弟穿的衣服實在有些太土氣了,心裏頓時難過了起來。


    “小濤,要不,我給你買身新衣裳吧,這現在到城裏了,你穿這樣的衣服不行,馬上你就要上課,同學們會不會嘲笑你啊!”


    “沒事的姐姐,我的衣服雖然舊了些但還沒到破的程度,有換洗的幾件就夠了。再說了,我們交過房租和買完東西剩下的錢已經不多了,你去學校還要拿生活費,你自己也沒舍得給自己買過,我就不要新衣服了。”


    懂事的小濤很快就拒絕了姐姐的好意,他知道他們現在一分錢都是不能亂花的。父親掙的錢還沒有著落,下一次問母親要錢,還是個遙遙無期的日子,更何況,他們多麽不願意向母親要錢啊!


    “那行吧,那你先將就一下,過段時間這天氣變冷了,我再給你買一身新的,這兩天天氣還算熱,你就先穿這些。”


    “姐姐,咱們現在這個處境,穿多好也無濟於事。我現在最害怕的就是我進入了一個全新的環境,這裏的人尤其是那些新學生,會不會不好相處,他們可大部分都是城裏娃,我們這些人要是學習再不好,那在班上就更加沒有朋友了。”


    小璐聽得出來小濤對於新的環境還是有些畏懼,這當然是可以理解的,哪個農村學生剛進入城裏上高中的時候不緊張呢?這種緊張不是自己膽小懦弱,而是對於更高水平的陌生環境充滿了一種未知和孤獨。現在不像初中,初中的時候大家都是農村來的,家境差不多,誰也別說誰,整個班級的氛圍反而都是和諧活躍的。現在到城裏了,農村來的學生不僅要適應城裏的生活,還要適應這所全縣第一的學校嚴格的教育製度。


    “你不要怕,他們也都是普普通通的人,隻是你現在的學習壓力肯定是比以前大了,競爭將會十分激烈,你一定要努力適應,把學習搞好,那樣老師和同學就都瞧得起你了。”


    小璐一邊安慰著弟弟,一邊給弟弟的碗裏夾肉,看著小濤的臉上依舊掛著憂慮,小璐接著說到:


    “我們村過來上高中的不是還有尤寶強和尤許明嗎?你閑了可以找他們玩呀。”


    “嗯,他們跟我關係倒是很好,就是好像住的地方離我有點遠。”


    “很多路都是要靠自己一個人去走的,很多事也必須一個人去麵對,你現在長大了,又是個男孩子,所以你要迅速成長起來,現在你要準備好去麵對接下來的一切,包括新的學習環境,包括孤獨,我會在周末的時候下來看你,你放心。”


    姐弟兩吃完飯,小璐給小濤留了一些生活費之後就背著包離開了,剩下尤小濤獨自一人來麵對這個陌生的小縣城。


    雖然小璐看著剛進城的弟弟還是有些放心不下,但又有什麽辦法呢?就像她說的,小濤的路必須要靠他自己走下去。


    現在住的地方已經有了著落,一學期的房租也已經付清,做飯對於小濤來說也很簡單,所以他的生活上現在是沒什麽可憂慮的,他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適應新環境,再就是好好學習。


    車水馬龍,行人匆匆,這裏,小小的樓山縣,將是自己最初培植夢想的地方。尤小濤在心裏默默地想著,從現在開始,自己就進入了一個全新的生活模式了,那個在大山裏奔跑的男孩,該是慢慢蛻變的時候了,文輝和金柱都敢在外麵的大城市裏漂泊闖蕩,自己在這座小縣城裏還有什麽好懼怕的呢?


    明天早上報名,現在還有半天的閑時間,尤小濤一個人不想待在出租屋裏,就隻好跑到青水江那邊去找寶強和許明了。


    這寶強為人老實,對待朋友也很熱情,他的學習成績一般,隻是家庭條件比小濤稍微寬裕些。


    許明就不同了,他的父親也是做生意的,主要在樓山縣城裏買賣花椒,他的母親則是尤家村小學的老師,所以許明的生活比小濤好多了,他們家的新房子就買在樓山縣城裏。


    現在,寶強就住在許明家旁邊,他們兩個基本上天天在一塊,大家都是一個村的,這樣也就相互有個照應。


    寶強和許明對尤小濤來說雖然比不上文輝和金柱,在村裏也離得較遠,但他們三個一直是一起上學的同村同學,所以關係算是親近的,再說了,小濤如今在這個縣城裏算是獨自一個人,姐姐也走了,在這陌生的地方除了蕭蕭之外也就隻有寶強和許明最熟了,有他們兩個在,尤小濤自己的心也不會那麽孤單和恐懼。


    尤小濤走過馬路,跨過青水江大橋,費了半天勁終於找到了寶強和許明。


    許明的家自然是很漂亮華麗的,尤小濤進門之後看到那些昂貴高端的家具擺設,心裏除了羨慕也就是感歎了。許明的父母忙著做生意最近不在家,許明就招待他們兩個在家裏吃水果、喝飲料。他們聊了一些開學的相關話題,包括新學校,新同學,還聊到蕭蕭。當時間臨近吃晚飯的時候,他們就相互告別各自迴去了。


    樓山城的夜是平靜的,微微閃爍的燈火,寧靜朦朧的月色,以及帶著些許溫熱的晚風,一切都是那麽新奇獨特。寬闊的青水江,輕輕哼著嘩嘩啦啦的歌聲,由近及遠,流向遠方……


    尤小濤睜著眼睛,雙手墊著腦袋睡在枕頭上,看著房間裏的天花板,他的思緒飛迴了尤家村,接著從尤家村的漫漫山野上遨遊到了河壩裏的橋洋鎮,又從橋洋鎮的空中飛過了樓山,一直飛到了樓山城的夜色裏。現在,自己到了這個地方,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呢?等待自己的又將是什麽樣的高中生涯呢?尤小濤不斷思索著,不知不覺間,他就帶著諸多思緒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開學報名,尤小濤和寶強以及許明三個人相約著早早地就來到了新學校。


    樓山第一中學算得上是本縣最好的中學,小濤能進入這樣的高中已經相當不錯了,因為他的中考成績比較高,所以很有可能會被分在全級最好的尖子班:高一一班。


    山裏出來的黃土塊尤小濤第一天報到就見了許多大世麵:高大明亮的教學樓,廣闊又高級的塑膠操場,衣著光鮮眼神平淡的城裏孩子……


    他一路上和寶強以及許明議論著各種新鮮事,三個人好像第一次進入學校一樣充滿了新奇。


    當新生名單張貼出來的時候,寶強和許明都被分在了普通班級,他們兩個也沒覺得有什麽失落,畢竟他們知道自己的學習成績都一般。


    蕭蕭呢則在高一五班,這個班級雖然是普通班級,但蕭蕭學的主要是舞蹈,所以她被分在哪個班級已經不重要了,但氣質不俗的尤蕭蕭,不知不覺很快就成為了五班最受矚目的學生。


    當尤小濤滿頭大汗地擠進人堆站在公示欄前的時候,他看見高一一班的名單上果然有自己的名字!


    全級第三十名,算是一個不錯的成績。


    寶強和許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對這位優等生的祝賀。尤小濤微笑著,他長舒了一口氣,一顆懸著的心算是暫時可以放下了。


    不管怎樣,這個令人激動的事情至少可以暫時衝去他臉上的黑黃和內心的慌張,可以給他帶來學習成績方麵的滿足和自豪。同時,學校裏所尊崇的當然是成績優異者,那麽“高一一班”的光環也會給他增添一絲自信和光彩。


    是的,在這麽多學生麵前如果說自己是一班的,那別人總會露出一種羨慕和讚賞的眼神,這個榮耀不出意外的話可以維持高中三年呢。


    尤小濤現在很開心,他的雙眼綻放著前所未有的希望的光芒,他相信接下來的一切都應該是美好的。


    單薄的青春暫時有了顏色,平淡的生活也開始煥發出生機,小小的夢想的種子,現在算是落在了一塊適合生長的土壤裏。


    “小濤——!”


    在人群中探頭探腦的尤小濤聽見身後有人唿喊他的名字,他的神經立刻被這溫柔的唿喚聲給怔住了,他聞聲轉了過來,但頓時他的神情就變得異常複雜和緊張了,不錯,是蕭蕭來了!


    “蕭蕭?怎麽,是你啊?”尤小濤驚訝地說道。


    “對嘍,就是我,我大老遠就看見了你們三個的背影。”


    隻見眼前的尤蕭蕭穿著一件黑色的連衣裙,腳上穿著漂亮的高幫鞋,長長的頭發披在肩後,一隻精致的發卡別在額前,潔白如雪臉蛋上,帶著特有的活潑和可愛,整個人看上去神采奕奕,清純可人,美麗大方。


    這完全就是城裏女孩子才有的氣質啊!


    她就這樣麵帶微笑、表情親切地站在了尤小濤他們三個人的麵前。


    可是尤小濤,他穿著一雙母親做的舊布鞋,一條褪了色的牛仔褲和一件陳舊的短袖,讀書以來長期的忍饑挨餓加上長年累月的勞動,使他看上去還有一些麵黃肌瘦。看見眼前臉蛋白淨、俊俏無比的蕭蕭,他的神色立刻變得無比窘迫和慌亂了起來,在這樣的拘謹之中,他一瞬間就說不出流利的話來了!


    “你,你報到過了沒?”他麵紅耳赤,語言吞吞吐吐。


    眼前的這個女孩,就是他一直在意的人啊,好長時間都沒見過她了,他的心裏難免會有些緊張和激動,此時,他一顆期盼已久的心又開始狂跳了。


    “嘿嘿,我已經報到過了。”蕭蕭依舊帶著迷人的笑,“我看見你被分在了一班,挺不錯嘛,不過你學習那麽好,這也在意料之中。”


    神態自若的蕭蕭對小濤表示祝賀,她顯然沒注意到小濤那窘迫的眼神,畢竟兩個人是同村的,蕭蕭見到小濤當然隻有親切感。


    蕭蕭發現自己隻顧著誇小濤而忽視了一旁的寶強和許明,於是又禮貌地補充到:


    “你們兩個也不錯,現在我們在一個學校,以後,我們四個就可以經常在一起玩了。”蕭蕭對寶強和許明說道。


    “你可是個大忙人啊,我們恐怕不敢打攪你。”許明調侃道。


    於是四個人說說笑笑,從嘈雜的人堆裏走了出來,徑直來到了校園的一棵古鬆樹下。


    “分在哪個班都一樣的,關鍵是要靠自己嘛。”小濤笑了笑,他盡量把目光從蕭蕭身上轉移開。


    “對了,你住在哪裏呀?我聽說寶強他們兩個都住得挺遠的。”蕭蕭依然是微笑的表情。


    “我就住在離學校不遠的地方。”尤小濤說道。


    “那挺好的,我和一個女同學合租了一套房子,我們一起都是學舞蹈的,你們三個到時候閑了就一起來玩兒。”


    說著蕭蕭就離開了,紛擾的人群中,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小濤的眼神裏不再是激動和喜悅,而是流露出了一種隱隱的痛苦和自卑。


    他痛苦的是自己和蕭蕭不能平等地站在一起,因為她的光芒完全蓋過了自己那副好孩子的模樣,他居然都不敢正視她那雙美麗動人的眼睛。且不說自己的家境比不上人家,現在就連成績如此優秀的自己也配不上人家蕭蕭啊!俗話說人窮誌短,人窮了勢也短啊,在自己喜歡的女孩子麵前,他哪裏還有屬於他自己的氣勢?現在的他隻能將所有的痛苦都化作學習的動力,唯有這樣才有可能改變這一切。


    小濤在蕭蕭的眼裏,其實也不隻是兩個人一起長大的那份感情,她也對他有一種內心深處的欣賞,因為小濤和村子裏別的男孩子不同,他勤勞樸實,心地善良,學習成績優異,並且渾身散發著不俗的氣息。


    不過命運將如何安排他們,我們不得而知,或許有時候緣分也會很容易在這樣的兩個人之間產生。


    “喂?你怎麽了,發什麽呆呢?”寶強看著正在發呆的尤小濤,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打斷了小濤的思緒。


    “他估計是喜歡蕭蕭吧!”許明慢悠悠地笑著說道。


    “哪有,別胡說!”尤小濤聽見這話立刻不好意思地製止了尤許明。


    “好了,今天的事情完成了,明天才開始發書本上課。走吧,去我們家,我們一起做午飯吃,然後再一起打遊戲去,怎麽樣?”許明表情輕鬆地說道。


    “當然可以啦,我們迴去一個人做飯,還不如到你家三個人一起做,一個洗菜,一個做飯,一個洗碗,剛剛好。”寶強兩隻手搭在小濤和許明的肩膀上說道。


    “那走吧,我也不想迴去一個人待在靜悄悄的出租屋裏,跟你們混一頓算了。”尤小濤也答應了許明的邀請。


    於是三個人一邊往迴走一邊擠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開心地談論了起來,青春時期的美好友誼,猶如純淨溫暖的火苗一般,慢慢地在他們身上燃燒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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