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腦子裏有一千個聲音在往複循環,炸裂的唿喝:去找沈青禾!


    去問他,這是不是他的手筆。


    這衝動如此強烈,洶湧得要吞沒理智,令她都忘記耳後流血的傷口。


    戚紅藥本來盤膝坐在那,突然,頭猛地撞向身前凸起的石頭。


    砰。


    耳內嗡的一陣轟鳴。


    她昏昏沉沉直起身,借著劇痛帶來的清醒,告訴自己:


    真相不重要。


    在這個時候,真相是什麽,一點也不重要。


    她迴身,看向身旁的藤簍。


    現在,重要的事情有且隻有一件:保護龐娟。


    保護龐娟!


    *


    甘六的一腔憤怒,很快轉為興奮。


    因為他有一個喜人的發現——那賤人掩藏蹤跡的手段雖好,但還不夠絕妙。


    如果隻是戚紅藥自己,她也許會像個鬼魂一樣,一見太陽就消散無蹤。


    可是,她還帶著一個昏迷不醒的女人。


    其實她留下的痕跡已經非常少,甚至可以說,雖然有,也接近於無。這個世上,幾乎沒幾人有那個本事,能分辨得出。


    甘六幾乎笑出了聲。


    他從未有哪一刻,如此感激自己的姓氏、出身。


    他是“大都會”甘家的子弟,而甘家,正是以埋伏、追蹤、獵殺之絕技聞名天下。


    甘六雖然叛出家族,但本事已學到火候。


    “來一場酣暢淋漓的捕獵吧——我會像鷹撲兔,貓捉鼠一樣捕獲你。”他輕輕地道:“好好跑,老子開心了,興許會給你個痛快的。”


    那日,他先被萬俟雲螭廢了四肢,而後遭戚紅藥卡脖子威脅,甘六深以為恥。


    尤其是對戚紅藥。


    ——萬俟雲螭他固然也恨,但那個男人十分強悍,他雖輸掉,也並不覺得有那麽屈辱。


    戚紅藥不同。


    就算碰巧有那麽兩把刷子,一個女人——不管她是天師還是廚子,皇妃還是花魁,有聲望還是掌實權,歸根結底,她也還是個女人。


    她怎麽敢,趁自己傷重,就那般羞辱威脅他?!


    那賤人,一定要為她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甘六是這樣的暗暗切齒。


    是以,他已顧不得在旁人麵前遮掩實力,動用渾身解數,隻為雪恥。


    他在沒有腳印的地方看見腳印;


    在狂風飆旋的地方嗅到殘息;


    從一個垮倒了半寸的蟻窩、一塊被猛獸遺棄的腐肉、幾片輕黃帶綠的落葉,推斷出“獵物”的逃亡路線。


    他甚至可以根據這些不算痕跡的痕跡,來估算出雙方的距離。


    他隻用鼻子一嗅,就能說出這痕跡是哪一天哪一刻留下的,比漁佬看魚的品相還準;比老妓相男人的眼光還毒。


    他一路從陽光普照,追到星鬥漫天;由曉風殘月,再見到紅日豔豔,不管獵物是否休憩,獵手總是晝夜不休。


    一日夜的工夫,眨眼便過。


    甘六心中也暗自竊喜:這兩日幹旱無雨,真天助我也!


    魏普生沉默的跟隨,在甘六又一次,憑一隻盤旋的飛鳥而斷言戚紅藥曾在此停留過,他似玩笑,似感慨地道:“看來,人犯錯不要緊,給人抓捕,也不要緊;要緊的是,不要被甘六郎盯上——”他笑著搖了搖頭,道:“希望老夫不必親自體會這滋味。”


    甘六頓足,眯著眼瞧他,忽然大笑:“老哥哥突然開起玩笑,弟還真不適應——你我同為二公子賣命,豈有互逐之理?”


    魏普生也笑得見牙不見眼:“玩笑,自然是玩笑。”


    二人相視開懷,侏儒邊笑,邊拍打細高漢子的小臂,細高漢子也笑著垂手拍拍他的肩。


    倏地,笑容一斂,甘六道:“近了。”


    於是,他們動作愈發急迫。


    惡狼一旦嗅到血腥氣,就會沒命般撲向獵物,期待將其撕碎。


    不過,問題是,甘六等人自覺是狼,戚紅藥莫非就答應做羊了麽?


    在她短短不足二十年的人生中,固然有那麽兩次,被撕得有些零落,但每一次,都有些不得已的原因——巧得很,一次因同伴臨陣背刺,另一次是盟友背信未來援助,才令她的處境驟然惡化。


    (不過,雖然碎過,但最後拚得也還算不錯。)


    而這一次,她沒有盟友,總算不用在應對敵人的同時,還留著眼睛盯住背後。


    聽起來真是可喜可賀。


    完整存活的幾率一下就大了許多。


    第二日傍晚。


    天邊著火似的紅,叫本就喉嚨幹涸的人,更覺缺水。


    戚紅藥輕快的滑下一處土坡,小心翼翼護著背後的藤簍,耳聽見裏麵傳來平穩的唿吸聲,行動間盡量避免顛簸。


    這一夜兩日中,她僅有的兩次停步,都是為了補充水分。


    但即便喝水,也不敢喝飽——水一多,就難免要如廁,戚紅藥真心不希望自己在來不及提褲子的情況下,遭遇敵人。


    那畫麵想想就挺醉人。


    好在,劇烈的運動量,令她喝下的水幾乎都化為汗液蒸發,基本沒有額外排泄的需要。


    可是——她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距離上一次喝水,已經過了三個時辰。


    以這樣的活動烈度,再不飲水,至多一個時辰後,她就會虛脫。


    她隻好稍稍改變一點路線,跟著一隻山中原住民,尋找水源。


    這是個不大太的水潭,所處地勢頗低,周圍的植被,也生得格外猖狂,但水邊還留有一小片空白的石頭地,也許是哪隻常來此地飲水的動物給踩踏出來的,平坦而適合站立。


    戚紅藥的目光,自安靜繁雜的灌木叢上一掠而過,又低頭看看石麵覆蓋的薄薄青苔,覺得可能會有點滑,於是先卸下背後的藤簍,掀開上麵遮蔽之物,往裏看看,歎了口氣,低聲道:“龐姑娘,如今你我命都係在一處,能不能得活,隻能指望你的造化和運氣,”她苦笑著又歎一聲,自喃道:“因為我的運氣一直不怎麽好。”


    她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累。


    為了甩開追蹤,兩日來,她幾乎沒有走過平地。


    四肢的關節因不斷地攀上爬下,稍一彎曲,就像螺釘鏽蝕了似的那麽酸澀;兩手遍布攀岩留下的細碎傷口,一路愈合了又破開,破開後又愈合,但總的來說,是破開的速度快一些。


    左腳底的快靴,昨天晚上就已磨出個洞來;一個時辰前,右腳的大指頭也探頭出來吹風。


    這也罷了。


    最累的,還是精神——一直保持高度警惕,兩日不眠不休,令她的神情看來已有些麻木。


    但胃裏反倒沒什麽感覺——第一日的餓是最難熬的,第二天,身體大約是發現叫苦無用,就老實許多。


    戚紅藥想要蹲身飲水,忍不住再歎一聲。


    她發現,狂奔趕路時,一時間令人身體興奮,或能忽略其他,但稍一停步,隻覺全身的傷痛、疲憊,蜂擁而上,幾乎要一把給她按倒在地。


    除了解渴,最好再借冰涼的水洗把臉,醒醒神。


    她機械地蹲下去,以手拂了拂水麵,蕩開枯葉雜枝,水麵登時一清。


    戚紅藥低頭,看向水中。


    水中也有一雙眼睛在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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