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俟雲螭道明目的後,周齊宇雖麵有疑色,到底不好糾纏下去,冷哼一聲落座。


    ——隻要公孫項不偏幫姓莫的,在場的其他人就都算不得威脅。


    如今沒人再打斷,公孫莊主總算能講到正題。


    他一開口便是:“諸位若問那隱霧妖蓮的下落,還得隨我去內宅一趟。”


    眾人麵麵相覷,一個左眼帶著布罩的天師道:“公孫莊主自一開始便吞吞吐吐,早前說人未來齊,不肯道明詳情,如今竟還推脫,去什麽內宅——莫非拿我等耍笑不成?”


    “就是,內宅乃婦人居所,難道除妖之前,還得先拜見公孫家的夫人小姐?”這話說得譏誚,卻沒想到,公孫項一口應了:


    “不錯。”看他的神情,分明也覺得有些難以啟齒,“此事便是與某的夫人有關……實不相瞞,那妖蓮的下落,其實我也不知曉,還須由內人告知各位。”


    滿堂寂靜。


    戚紅藥耳朵微微一豎,哦豁。


    她將觀察萬俟雲螭的注意力收迴些許,重新打量起這位莊主,看著看著,品出了點不一樣的東西來。


    公孫項剛過完五十大壽,但平日養尊處優,外貌看起來不過四十出頭,倒比實際年齡小了不少。


    許是常年身居高位的緣故,他臉上流露的情緒很少,便是有,也很“公事公辦”。


    戚紅藥這些年四海除妖,三教九流都有接觸,至少曾在三十五名掌權者的臉上見到過同一款微笑,連角度和嘴角下陷的深度,都驚人的相似。


    此人麵上好像很禮待這一幹天師,但隻看應對周齊宇的態度,就知道他對這些異人其實沒幾分重視。


    方才他怎麽說來著?聽那意思仿佛是,公孫夫人知曉妖物下落,卻不肯告訴他,隻願意跟前來的天師訴說……


    戚紅藥眨了眨眼,暗道:有趣。


    公孫項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誰也沒再多言,默默起身,準備跟著進後宅。


    “慢著。”一道百靈似的嬌聲響起,幾乎所有人都駐足看去。


    “王姑娘有何指教?”公孫項依舊很客氣。


    “她是什麽人,跟去做什麽?”俏生生的細白指尖繃得筆直,直指屋內唯二的女性。


    戚紅藥本來慢吞吞綴在大部隊後邊兒,忽然被人點了名,不由呆了一下,指著自己:“我?”


    這下子,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萬俟雲螭收迴已跨出門檻的腳,順便把白十九也拎了迴來,饒有興致的看著這一幕。


    周齊宇皺起眉,壓低聲道:“夢兒,你做什麽?”


    王夢兒心裏很不痛快。


    打從萬俟雲螭一進來,她就注意到了他——本來隻是注意到了而已,最多,還有一點兒希望對方也注意自己的意思。


    她一直知道自己的價值——一個年輕貌美,出身名門的女藥師,是多少天師夢寐以求的對象?自她十六歲起,身邊的追求者就沒斷過。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會關注她,但是,他們至少會多看她幾眼。


    哪怕那些目光都帶著一點兒淫。


    方才萬俟雲螭也看見了她,那眼神,卻輕得令她心跳都落空了。


    ——這本來也沒什麽。


    ‘有些男人就是這樣,’王夢兒心裏對自己說,‘他們不看你,也許是故意要顯示自己的特別,引起你的注意。’


    她本來可以這樣騙一騙自己,可是,那姓莫的男人,視線卻定在另一個人身上,看入神了似的。


    當王夢兒震驚的發現那居然是一個女人的時候(她一直沒發現戚紅藥的存在。),她全身的血就湧向了腦袋。


    也有好幾個人,臉上同樣露出了驚訝的神情——這屋裏原來是有兩個女人的?


    沒辦法,戚紅藥進屋時,他們都在關注周齊宇師兄妹,誰也沒留心角落裏擠了這樣一個存在。


    他們開始打量戚紅藥,有人試探著道:“姑娘,你是哪個門派的藥師,為何孤身在此?”


    哪有藥師單獨出來除妖的?


    戚紅藥:“我——”


    馬上有人打斷她:“是不是你的搭檔還沒到?”


    幾個天師上一眼下一眼掃視著,心思活絡:這年頭獨個兒行動的女藥師可不好見,那王夢兒雖條件優越,卻輪不到他們覬覦,若能搭上這個也很不錯。


    戚紅藥:“不是,我……”


    “你要是願意跟著我,等取得妖蓮,我許你一瓣蓮葉!”


    “呸,牙都咬碎了才給這點兒東西,窮光蛋還敢養藥師?姑娘,你跟我,以後你煉藥的材料我包了!”


    又來……


    戚紅藥笑得略顯滄桑。


    也不是第一次遇見這情況了,每迴都得跟人解釋一遍,本來以為,這次能糊弄過去。


    唉。


    一歎息的功夫,人家手都奔著她肩頭來了。


    黃袍大漢臉皮頗厚,看她瘦弱單薄,伸手就想將人拉到身邊,不料戚紅藥一探手握住了他的腕子。


    他心下不以為然,隻裝作看不懂人家拒絕之意,依舊施力——


    手臂卻好像給水泥裹住了一般,紋絲不動。他瞪大了眼,開始用力拉扯,臉逐漸憋出了豬肝色。


    “我是天師。”戚紅藥終於能說完一句話,單手鉗著大漢,另隻手掏出銷金榜,一抖,展示給眾人看。


    那榜單角落的畫押處,明晃晃寫著“戚紅藥”三個字,一看就是女名。


    “你撒手!”大漢終於忍不住怒吼出聲。


    戚紅藥很給麵子,很配合,說鬆手就鬆手,大漢沒一個站住,墩坐在地。


    萬俟雲螭看在眼裏,心中微動:力大無窮,莫非是犀牛巨象一類?


    那她化形的本事算十分出眾了。


    一聽說戚紅藥是天師,那些熱切的目光登時一變,先是不可思議,而後成了懷疑、輕視。


    “女人做天師……真是瘋了……”野客也沒有野到這份兒上的。


    王夢兒也沒想到她居然是個天師,氣得貝齒輕咬下唇,突然道:“你說你是天師,證據呢?”


    戚紅藥看著她,不明白自己哪兒招人眼了:“你要什麽證據?”


    王夢兒轉向公孫項,道:“莊主,您可曾聽過,世間有種妖物天賦奇特,即便道行不深,但是慣會偽裝,經常喜歡截獲他人的戰利品。”


    她幾乎就是在明示,戚紅藥可能是妖物所化了。


    戚紅藥這些年沒少遭遇各類刁難質疑,可是被人當做妖物,還真叫大姑娘上轎頭一遭。


    她隻覺得新鮮,又有點兒好奇王夢兒的腦迴路。


    隻是她雖不在意,人群中那左眼蒙布罩的天師,聞言卻身軀一震,不動聲色的往後稍了稍。


    白十九吞了吞唾沫,也想往後退,可是被萬俟雲螭掛住腰帶,跑不了。


    其實在場的人,聽見王夢兒這一猜測,多數都覺得是故意找茬,因為他們很難相信,竟然有妖物會膽大包天的潛伏在他們這些高人之間,還是以這麽個無比紮眼的女天師身份出現。


    可是沒有人反駁王夢兒的話——戚紅藥那身打扮,說樸素都是抬舉她了,誰也犯不上為這一個素不相識的破爛天師,去得罪小天山的女藥師。


    公孫項看看戚紅藥,又看看王夢兒,臉上露出一點為難的表情,吞吞吐吐道:“王姑娘,這指控非同小可,若是空口無憑……”


    “莊主不必為難,我自有分辨的法門。”王夢兒餘光瞥見萬俟雲螭終於在看自己,心中得意,矜持一笑,纖手按在隨身小匣的銅扣之上,哢噠一聲,那巴掌大的匣子彈開蓋兒,開始往上層層延伸,擴張了數倍方止,小樓般佇立著,隱約可見其中擺了各色粉末藥瓶。


    她探手進第二層,一抹一勾,指尖便夾出個翠綠色小瓶。


    “這種藥水名喚‘顯影’,隻要塗抹於肌膚之上,不出片刻,是人是妖便見分曉——若是人,自然沒有變化,但若是妖物,會現出本體無所遁形!”


    她目光幽幽的盯住戚紅藥,笑問:“你可敢一試?”


    戚紅藥看出來了,今兒這位王姑娘是打定主意要為難人,麵對這種情況,辯解反而浪費時間,她多一句也沒有,低頭挽起袖口,露出一段白生生的手臂,遞到王夢兒跟前。


    那腕間紅線般的傷疤,看起來很是惹眼。


    王夢兒垂眸掃了一眼,搖頭,“手臂不成。”轉頭對眾人道:“須知大多妖物身上最脆弱的地方乃是胸腹,四肢反而鱗厚甲重,藥水一時半刻都難以沁入。”


    此言一出,氣氛一時微妙起來。


    聽這意思,難道要那女天師寬衣解帶,把藥膏塗在……胸腹上?


    “你這是做什麽?”周齊宇鬧不明白師妹的用意,隻覺得是浪費時間,皺眉催促:“別胡鬧!”


    王夢兒一把甩開師兄的手,瞪眼看著戚紅藥:“你敢是不敢?不敢,你就是妖物!”


    戚紅藥盯了她半晌,喃喃地道:“你真該慶幸,我不輕易殺人的。”


    其實有時候她也會陷入迷茫——仔細一想,自十二歲出穀曆練起,因妖物發愁的時候其實很少,被人暗算刁難的時候卻極多。


    對妖,尚且能以暴製暴,憑實力打到對方閉嘴,可是對人……


    戚紅藥隻剩一聲長歎。


    現今這個局麵,按說連難題都算不上——隻要拿出十方穀的弟子令,這些人自然會閉嘴。


    可是她不能。


    不能傳出十方穀弟子收集妖丹的消息——若是讓姑姑得知她的目的,必然令她禁足,乖乖等著跟沈青禾結契。


    戚紅藥還在沉默,卻有人喝道:“我看她十分可疑,尋常女人哪裏有這般大力?還磨磨蹭蹭的,心裏當真有鬼不成?”說話的正是那摔了個屁墩兒的黃袍大漢,他臉上陣青陣紅,憤憤瞪著令他當眾丟醜的女人。


    他的話,竟然得到了一些人小聲附和,那幾雙眼睛長久的在戚紅藥的胸腹間逗留,幾乎要用目光將她的衣服扒下,直白到令人作嘔。


    戚紅藥麵色很平靜,往前一步,接近了王夢兒,抬手——


    被牽住了。


    “藥兒,你還要與我置氣到什麽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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