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手畫腳誰不會,實幹才是真英雄。


    這說的是山河省官場上一個流傳許久的故事。說該省環保廳的某官,因為全省環保工作上不去,連帶著自己也上不去,著急上火,火冒三丈,丈八蛇矛,矛頭亂指,於是靈機一動建立了一個日調度的工作機製,這個機製完美地將形式主義和官僚主義融為一體。形式主義就是,該調度會的宗旨就是以“雷打不動每天召開”為標榜,不但每天要開,而且還專門統計著次數,“省環保廳第1次日調度會”“省環保廳第2次日調度會”......“省環保廳第108次日調度會”,頗有秦始皇“後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於萬世,傳之無窮”的氣勢,不僅有秦之氣勢,更有比秦更強的氣運,開了上百次,衝刺上千次;官僚主義就是,該官每天開調度會把地市們頭頭腦腦叫到一起,挨個罵一遍,指著鼻子痛責說爾等每天屍位素餐、混吃等死、庸碌無為、逑長毛短,連個環保都抓不好,你們說說你們還能幹啥?你們屬地責任都不當事,把我們環保廳累死累活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一邊給自己戴高帽子,一邊給地市夥計們扣大帽子,雙管齊下,不亦樂乎。後來眾怒成勢,上達天聽,大領導從善如流,趁著上頭安排下沉一線的東風,大筆一揮安排該官到某市上任,該市領導揣摩上意、心領神會,責成該官什麽也不管,就主管環保,於是該官白天像野狗一樣流竄在企業、廠礦、建築工地、大街小巷之間,抓工業治理抓揚塵管控抓貨車整治,跑來跑去氣喘籲籲,晚上像死狗一樣被省廳的調度會罵一個狗血噴頭還不敢頂撞,更具黑色幽默意味的是,省廳頂替該官的新官長期被該官壓製,該官一走騰出了位置,新官終於有機會冒尖露頭,每次都要對該官額外不陰不陽地加上幾句冷嘲熱諷:“哎呀呀,你這好歹也是咱們環保廳下去的,按說要經驗有經驗,要能力有能力,要激情有激情,環保工作抓成這樣,不應該呀!”該官白天晚上疲於奔命,幹最多的活,挨最狠的罵,最後深深體會到商鞅逃亡投宿住店遭拒被迴懟“商君之法,舍人無驗者坐之”的吊詭心境,慨然太息老子這他娘的純屬是作繭自縛、作法自斃,終於在一次日調度會上再次被新官罵得狗血噴頭的時候,不顧全省環保係統視頻直播的影響,拍案而起,仰天長嘯,戟指怒目,破口大罵:“狗日調度會!”並且吟誦出了一句名言,就是開頭這句:指手畫腳誰不會,實幹才是真英雄。


    當然,這個故事雖然說的是環保,但環保隻是一個講故事的外包裝,把環保換成“防汛”“防火”“防疫”等等等等,基本上任何工作都可以——骨頭不變,皮囊隨意。後來,該官的“狗日調度會”論斷意外走紅,被全省各行各業的同誌們引用到了評價本行本業的各種調度會上,因為這五個字的適應性很強,比如如果是隔三差五的調度會或者是周調度會、雙周調度會、月調度會、季調度會,那麽直接說這個會是“狗日-調度會”即可,而如果這個調度會就是日調度會,那麽直接就罵之“狗-日調度會”或者“狗日調度會”即可。“日”字的詞性和字義隨著調度會的性質而機動變化,人民群眾的聰明才智,你真是擋都擋不住啊。


    今天,原平市也比葫蘆畫瓢,開始了日調度會。事情是這樣的:那還是在中州市召開的全省礦產資源開發利用整頓提升現場觀摩大會上,原平市因為見事快、起步早,受到了省領導的表揚,隨後省裏專門下了通知,要原平市提供礦業秩序整頓的典型經驗材料,原平市領導大喜,以為是省委、省政府要把原平市當做先進典型在全省推廣,不料是省委、省政府督查室將之作為承諾反過來要賬看落實情況,因為省領導專門有指示,“我們不僅要看他們說的怎麽樣,更要看他們做的怎麽樣”。原平市這下可慌了神,麵上怒讚領導求真務實心中大罵領導詭計多端,趕緊翻出來上報的材料看自己落實的怎麽樣,其中一條還專門寫著:“為督導各縣抓好具體落實,原平市專門建立了日調度工作機製,堅持每天調度雷打不動”。原平市領導見到這話,簡直如遭雷劈,並且真想讓滾滾天雷活劈了寫這句的那廝。後來查明,原來是市委辦的資料員為了體現領導重視,在苦思冥想中突發奇想,瞎編了這條措施,沒成想如今也像省環保廳的某官一樣,作繭自縛、作法自斃。市領導先顧不上活劈了資料員,趕緊比照著上報省裏的材料,按圖索驥,照方抓藥,逐項落實,以免露餡。


    於是原平市緊急建立了日調度工作機製,這裏又出現了兩個問題——其實也是一個問題,也就是這個日調度會是從今天開始算,還是從之前給省裏上報材料的時候開始算?如果從今天開始算,好像這個日調度會弄的太假了,上邊開始盯落實了才開始弄,明顯就是臨時抱佛腳嘛,典型的弄虛作假。如果從給省裏上報材料的時候開始算,那麽還要假戲真做補一堆材料,不僅容易掛一漏萬,而且更容易弄巧成拙。可如果不從當時報材料的時候開始算,那麽不正是說明整個事兒從一開始就是假的嗎?


    糾結歸糾結,日調度會還是得先開起來。不能再等了。這個會的開法兒是:原平市主管領導負責開,市礦業秩序整頓工作專班負責記,郝白負責聽,各個縣區負責罵。


    罵歸罵,該準備還得認真準備。要不然呢?如果行動不快、成效不大,鬧了半天是空喊虛抓,最後要是省裏認真起來,層層追問,市裏肯定要百般推脫、就勢卸力,把所有責任和義務都一股腦兒地推到縣裏:“咱們市裏確實是認真準備、每天調度,可是具體的落實還是在縣裏呀!咱們市裏都一一部署了,末端落實沒抓好,那絕對是縣裏的失職啊!”縣裏想得明白,看得通透,準備得充分,假戲做的比真戲還真,反過來倒把市裏弄得不好意思了,決定抖擻精神,加班加點,高標準備,不能讓鄉裏看市裏的笑話。


    這樣一來,郝白更忙了。為什麽這樣說呢?因為郝白目前是“一馬雙跨”,也就是一人分飾兩角,既要在原平市的工作專班裏效犬馬之力,又要為文寧縣當好偵探間諜,因而經常是兩頭受忙,並且兩頭挨罵。這邊說,今天的日調度會的講話,請小郝同誌抓緊起草,不得有誤;那邊說,今天的日調度會的匯報,請小郝同誌抓緊起草,不得有誤。郝白沒有孫悟空從脖子後麵薅下來幾根毫毛變成小猴的技能,分身無術,用探詢的語氣問市裏工作專班的資料組組長:為什麽讓我寫講話?組長說,因為你是從縣裏來的,來自基層,情況熟悉,了解下麵的實際情況,寫出來的講話更接地氣,更有針對性。郝白無奈,又用疑惑的語氣問縣裏工作專班的資料組組長:為什麽讓我寫匯報?資料組組長就是政府辦的老喬,老喬說,因為你在市裏的專班,深入敵營,情況熟悉,了解上麵的喜怒哀樂,寫出來的匯報更能投其所好,更能順利過關。老喬到底比市裏的老衙門老家夥們更有人情味兒,對郝白說,還有兩層因素老弟也要考慮到:其一,讓老弟你寫匯報不是老哥我的意思,那是領導的意思,你想啊老弟,老哥這兒每天都寫十個八個、這樣那樣的材料,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那句話怎麽說來著?對了,已經掉進糞坑了,還在乎多喝少喝一口屎湯子嗎?這是領導專門點你的將,給你安排的任務,是組織對你的信任和重托,更是組織對你的考驗和檢測,就是要看你的擔當精神強不強、政治悟性高不高、工作能力有沒有?明白嗎,這一關要是過了,將來迴來以後,老弟就等著飛黃騰達吧。其二,老哥我這一把老骨頭,土都埋到嗓子眼了,現在是風燭殘年,百病纏身,諒來老弟也不忍心再讓老哥絞盡腦汁搞這個匯報,萬一這是壓垮老哥的最後一根稻草,你不得追悔莫及啊,我的好老弟。


    市裏和縣裏好像串通一氣,商量好了一樣。郝白無奈,忙得四腳朝天,把別的事兒忘了一個幹淨。這天,正在加班加點對著電腦屏幕進行一心二用的瘋狂輸出。“二用”一個是手上的瘋狂輸出,劈裏啪啦地把鍵盤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一會兒模擬市領導的語氣寫講話,對縣裏頤指氣使,求全責備,指出一定要抓好落實,別一直強調問題,要想著如何解決問題,不要動不動就矛盾上交,有問題不解決,你交給我,我交給誰?啥也別說了,務必於某日前完成某項工作,否則直接一票否決;一會兒模擬縣領導的語氣寫匯報,低眉順目,奴裏奴氣,小心翼翼地陳述工作進展,並嚴肅表態一定要認真貫徹落實本次會議精神特別是市領導的講話要求,抓好具體落實,確保工作實效。郝白就在這樣的左右互搏中人格分裂,並在這樣的人格分裂中左右互搏。“二用”的另一個方麵是嘴上的瘋狂輸出,模擬市領導語氣寫講話的時候,郝白舌燦蓮花,大罵市裏這幫袞袞諸公都如茫茫豬狗,一看有事了,一個個跑的比狗都快,裝的比豬都笨,隻留下老子單薄的肩膀扛下了所有。模擬縣領導語氣寫匯報的時候,郝白口吐芬芳,大罵這些老油條老文痞們無恥之尤,打著領導的旗號發號施令,拿著雞毛當令箭,何況這根雞毛到底有沒有還是兩說。兩個稿子快要寫完的時候,郝白合二為一進行了總結性的綜合大罵:說來說去,市裏縣裏,都特麽是官僚主義,別把老子逼急了,逼急了老子拿出老子的看家本領、必殺絕技,寫舉報信告你們這幫老官僚、小官僚。


    二胖打來電話的時候,郝白正在咬著手指頭和爛筆頭,給市裏縣裏兩個材料進行收尾。此時夜深人靜,萬籟俱寂,郝白聽著電話那頭兒的二胖支支吾吾、窸窸窣窣,好像是幹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兒,正是苦思冥想、心煩意亂的時候,正好拿二胖來做出氣筒:“怎麽鬼鬼祟祟的,你是在做賊嗎?”


    “我擦!你怎麽知道!”二胖在電話裏嚇得一激靈,低聲叮囑郝白千萬小聲。郝白說你是不是傻,我看你這病還是沒有好利索,應該繼續深度治療,明明是你在那邊做賊,應該是你小聲才對,我大聲小聲的有個屁關係。


    二胖在醫院左右無事,每天聽手機app裏一個播客講古代的鬼故事,主要是蒲鬆齡的《聊齋誌異》和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滿腦子的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低聲對郝白說當然有關係,老子做賊就要有做賊的樣子,不管主人在不在家,都要輕手輕腳,老成持重,如果咋咋唿唿的,那是“盜”,不是“賊”。凡事有因必有果,雖然你和我隔著三十公裏,但如果你在電話那頭兒大唿小叫地種下了“因”,導致嚇得我失聲亂叫被人抓住的“果”,那豈不是完蛋了嘛。


    三十公裏?文寧縣距離原平市區正是三十公裏。


    “你是在文寧縣嗎?”郝白好奇,二胖病房門口守衛森嚴,他是如何脫身的:“你是怎麽跑出去的?”


    “我是誰!別說區區兩條看門狗,就是萬馬千軍,老子要想走,誰能得攔住!”二胖好像武功蓋世的大俠。


    “別裝了,你要有那本事,用得著現在做賊嗎?”郝白嗤之以鼻之後,忽然好奇:“話說迴來,你到底在哪做賊呢?”


    “梁欣萍家!”二胖低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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