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萬古英雄氣,也到陰山敕勒川”。


    元好問《論詩三十首》大概唯此一句傳世,而這句詩,恰好將中州市和旗市聯係起來。中州市是山河省的第一大市,不論是曆史之悠久、人文之厚重,還是經濟之發達、地位之超然,省會都非其敵手。不過很多省份都有類似的情況,例如大連之於遼寧、青島之於山東、蘇州之於江蘇、廈門之於福建、深圳之於廣東、三亞之於海南,從北到南好像例子不少,不過細看這些城市大都沿海,像中州市這樣的內陸城市,比省會坐大的似乎不多。


    這次全省的礦產資源開發利用整頓提升現場觀摩大會,就定在中州市召開。中州市礦產資源方麵的問題,比原平市更古老、更全麵、更深刻。


    中州市號稱地處天下之中——也不知道這個說法是按照什麽算的,“天下”又怎麽算天下,方正這個說法一直流傳了下來,被寫到了中州市所有的宣傳片、廣告詞、招商手冊裏。曆史上的中州,誰能想來這裏稱王稱霸,好像王者不到中州,就算不得真正的王者,就無法取得王者的合法性。中州就像是《冰與火之歌》裏的鐵王座,原著中鐵王座十幾米高,拍成電視劇《權力的遊戲》時為了節省經費明顯縮水,雖然是坐在荊棘般的利劍叢中,可是野心家們都想來坐一坐,但冰冷的鐵王座其實也是“燙屁股”的,畢竟這玩意兒可是巨龍“黑死神”貝勒裏恩用龍焰熔掉上千把敵人投降時的棄劍鑄成的,征服者伊耿曾說過國王不應坐得舒服,刻意下令將鐵王座造成這樣。中州和鐵王座不一樣的是,這裏待著很舒服,不但區位條件優越,而且地上盛產美女,地下孕育寶藏,既有特別優質的鐵礦石可以熔兵鑄劍,也有燒製精致瓷器的寶貴泥土,更有興國聚財鼎定江山的金礦礦脈,所以此處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稱王稱霸之城,如今中州市的城北區,茫茫群山,狀如龍脊,藏風聚氣,古來王侯將相墳塋滿地,舊時候每遇災年誰家過不下去了壯著膽子去盜墓掘墳,大概率不會空手而歸,有的挖出一個青銅鼎據說能管三代富貴,大英博物館裏至今還陳列著這裏的許多寶器,七八十年代還曾破獲了幾起驚天盜墓大案,後來官方采用了“散播鬼怪故事、放養野生動物、加裝監控視頻”等等一係列舉措,風氣才慢慢扭轉過來。不過,這次出事的,還是這片區域。


    飽暖思淫欲。近年來經濟發展、物質充裕,吃飽吃撐了之後就開始在精神層麵瞎琢磨:為什麽古代的帝王將相們,都把墳墓建在這裏呢?是不是這裏風水好、利子孫?是不是這裏可以江山永固、福澤綿長?於是在中州市的達官顯貴們之中,漸漸興起了修祖墳的熱潮。一般的達官顯貴,堅持墓地要枕山麵水,必須“前有照、後有靠”,前有水流穿過,後有山峰依憑,你用花崗岩做墓碑,我就用漢白玉做欄杆,你在墓碑上刻了祖宗十八代,我就請文學名家撰寫千字長文、請書法名家題撰刻成超級大碑光耀門楣;不一般的達官顯貴,則直接學習繼承“因山為陵”的漢唐雄風,包下山頭建造祖墳,有的在建墳過程中意外挖出了礦藏,那麽建墳的事情先放一放,換個地方再建,這裏繼續挖礦,結果礦是越挖越濫,山頭越占越少,因為爭搶礦藏圈錢、爭搶山頭建墳的情況越來越多,終於發生了大打出手、械鬥群毆的惡性事件。事後達官顯貴們意識到情況不對,開始抱團取暖,及時平息事態,但潘多拉的魔盒已經打開,奢侈之風就如脫韁之馬,一旦失控,就完全失控,當年西晉石崇和王愷鬥富的故事還曆曆在目,故事發生地嘛基本就在中州市的地界,故老相傳的細節足夠生動傳神令人瞠目結舌,那還僅僅是活人之間的鬥爭,如今鬥爭升級,已經成為活人和死人之間的多重鬥爭。“活人的鬥爭”是奪礦大戰,這是金錢利益和家族臉麵的現實之戰;“死人的鬥爭”是爭墳大戰,這是為子孫計和家族臉麵的未來之戰,“活人和死人的混合鬥爭”是活人的奪礦大戰、挖礦競賽過於激烈,導致死人的爭墳大戰也跟著一起升級——礦山一挖、礦石一炸,也就宣告著龍脈被斷、風水被破,那還了得?這還能忍?必須鬥爭到底!於是各種矛盾和問題交織疊加,層出不窮,愈演愈烈,直到中央生態環境保護督察組進駐山河省,大開言路,兼聽則明,各種舉報信件和線索如雪片飛來,癰破膿流,水落石出,達官顯貴們顯然沒有想到本想來讓老祖宗們來此風水寶地長眠安居,卻不意最後東窗事發,一把老骨頭埋進去又被刨出來一遍,這迴連發迴原籍的待遇都沒撈著,直接全部火化化作一縷青煙。


    雷霆整治隻是第一步。如果就事論事,指哪打哪,體現不出舉一反三的誠意和引以為戒的嚴肅,本著“一人得病、全家吃藥”的原則,必須把全省各部門和各地市黨政主要領導都薅過來召開一個高規格的大會,彰顯決心,亮明態度,對下有說法,對上好交差。


    原平市因為提前開展了礦業秩序整頓工作,並且在市縣兩級專門成立了專班、製定了方案、采取了措施,站位高、見事早、行動快,受到了省裏的點名表揚。石必成康複痊愈,返迴崗位,跟隨原平市領導,帶著郝白等專班骨幹人員一同參會。此時的石必成,已經知道當時危急關頭正是郝白舍生忘死以一己之力扶床而出,才把自己從火災現場搶救出來,並且通過介紹文寧縣中醫院的神針醫師,最終把自己救醒。郝白者,救命恩人也,本已使石必成心存感激,後來又得知嶽父當時還曾對著媒體鏡頭捏造事實虛構場景惡意引導輿論,心中更多了許多愧疚之情。石必成短短幾天消瘦了十幾斤,胖胖的圓臉竟然如海水退潮露出海床那樣,讓五官從厚厚的脂肪裏掙脫出來,倒是顯得年輕了不少,這時候如果再問旗市那個小服務員,應該不會說出來“父女情深”這樣大逆不道殺人誅心的話,頂多說一個“兄妹情深”。


    會議定在中州大禮堂召開。中州大禮堂莊重大氣、氣勢恢宏、宏偉壯觀,是全省為數不多的仍在如常使用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落成已近百年,滄桑自不待言,最難得的是中西合璧、兼容並蓄的建築風格,既吸納了中國古代大屋頂、鬥拱、木雕、彩畫等傳統特色,又采納了西方古典柱式、拱券、腰線等古典主義裝飾手法,像是一位從曆史深處走來的長者,讓人“望之儼然,即之也溫”。


    省主要領導出席大會並作了講話。領導痛心疾首地指出,山河省發展到今天,經曆了很多,收獲了很多,也錯過了很多,必須“徹底的反思、真正的覺醒”。先說的是中州市的問題,領導高瞻遠矚,慧眼如炬,洞見本質:中州市的問題,表麵上看是亂挖礦產資源、違法圈地建墳的問題,其實是粗放的路徑依賴、盲目的攀比心理、單薄的法治意識的集中反映,是社會治理的深層次問題,根源在於中州厚重的曆史。中州厚重的曆史,沒有成為中州奮蹄飛奔、騰空而起的上馬石,反而成了中州抱殘守缺、固步自封的絆腳石,實在是令人扼腕而歎。


    隨後領導觸類旁通、發散思維,從“方式”的角度進行解剖:看看我們的思維方式,一說抓發展、搞建設、上項目,就知道伸手向財政資金要錢,每個部門每個單位都像是舊時代地主家的敗家子一樣,以把錢從爹娘的口袋裏掏出來裝到自己的口袋裏為榮,從來不知道用改革的路子、市場的辦法破解資金製約問題;看看我們的生產方式,人家長三角珠三角都在玩黑燈工廠玩高科技玩芯片玩ai了,而我們還在吭哧吭哧埋頭挖礦,就像一頭插到莊稼地裏肆意糟蹋白菜的老母豬一樣,永遠不知道抬起頭看看遠方,就知道吃飽喝足往那一躺,等著過年的時候任人宰割;看看我們的生活方式,有的同誌主業是打麻將,打麻將實在打不動了才去上班休息,有的同誌心思不在工作上,副業風生水起,事業一塌糊塗,還有的同誌過的生活,每天不是開會就是準備開會,不是喝醉就是準備喝醉,等等等等,看看像什麽樣子,還有沒有一點當官的樣子。


    在分析了形勢、部署了任務、安排了工作、強調了紀律之後,最後領導講了一句充滿哲理的話,“中州乃至我省在曆史上很有曆史,但現在也隻剩下了曆史”,並振臂高唿“我們要讓中州市讓山河省,從曆史深處走出來,不再等待、把握現在、擁抱未來!”


    掌聲雷動。郝白是頭一次現場參加全省大會,在這樣莊嚴肅穆的大禮堂,更兼有督查會風會紀的工作人員來迴巡視,郝白像是認真聽講的小學生,坐得筆直筆挺,除了做筆記,一動不敢動,想起在楚鹿鄉堖頭村小學開全校大會的日子,感慨說在省裏上班的兄弟們很痛苦啊,開個會等於上刑,每天開會就等於每天上刑。石必成說,主要你是第一次參加,習慣了就好了。就好像你是一個小偷,第一次偷東西的時候,心跳加速,臉紅脖子粗,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散發著緊張,時間長了就好了,時間長了你就會自然而然生出一種慣犯老手的鬆弛感和自然感,慢慢來吧年輕人。郝白心說,老石同誌自從昏迷了一迴之後,說話都不打官腔了,接住地氣了。


    會期一天,上午召開大會之後,下午組織集中觀摩。十輛大巴車,浩浩蕩蕩前往中州市城北區,從繁華都市到蒼茫郊野,這條出城進山的道路,千百年來多少賢明的、昏庸的帝王,正直的、邪佞的將相,多少懷古的文人騷客、祭祖的孝子賢孫,都是從腳下的這條路,走向山中那片王侯將相的墳場,或哭或叫或憑吊,或奉敕修墓光宗耀祖,或開棺戮屍挫骨揚灰,興亡、榮辱、生死都在這裏。


    如今的群山之中,更像是一個大型的考古現場。各式各樣豪華的墳塋,正在一個一個搗毀,剛埋進去不久的棺材和骨灰盒,正在一個一個挖出來,紀檢機關和稅務機關的工作人員已經全部到場,劃區包片、各負其責,抄錄墓碑上立碑者的名字。凡是能在這裏建墳的,非富即貴,不是做官的,就是經商的,而且還都不是小官小商。這次省裏下了決心,務必一查到底,徹底整治。抄錄下碑上的名字,凡是做官的,由紀檢機關深入調查,凡是經商的,由稅務機關深入調查,秉持“縱橫術”適度拓展調查範圍:“縱”就是在時間維度上要延伸,查不出三年五年的問題,就把調查範圍擴展到十年二十年,總會查出問題;“橫”就是在空間廣度上要鋪開,既要查經濟方麵的問題,也要觸類旁通查一下生活方麵、作風方麵以及思想方麵的問題。


    好在立碑這事兒沒有見義勇為的,都是自顧自家的,名字刻的清清楚楚,無可辯駁。倒是真有幾個,非說碑上的名字不是自己,是同名同姓,但凡事就怕“認真”二字。好,你說這不是你,行,咱們開棺驗屍做dna,好在熱衷於遷墳的人士其父母長輩基本都是土葬,還能提取骨殖頭發做鑒定。在倒查風潮的衝擊下,很多人不禁後悔:早知道上頭查的如此認真,當初說什麽也應該把政敵的祖宗十八代遷到這裏,立上一個大大的碑,端端正正刻上他的大名。


    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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