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可以用來失眠,也可以用來思考。人一到晚上,就容易思考人生、反省總結。此時此刻,郝白就在胡思亂想:短短這幾天時間,沒幹別的事,主要就是陪床。從給老爹陪床,到給石必成陪床,再到給胡慧君陪床——胡慧君這不止陪了床,而且還接了生。郝白仔細想了想,說這幾天主要是陪床顯得思考的層次太低了,往深了說,這幾天經曆的是各式各樣的生死,或者說是不同類型的生死離別——父與子之間、領導與下屬之間、男人與女人之間、陌生人與陌生人之間,以及水與火之間,除了“死”,還有“生”——呃,就是郝寶兒。郝白心說,如果老爹知道了我這稀裏糊塗多出來這麽一個情況,一定會氣得再次昏迷不醒。但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有的人哪怕你認識了一百年,你也不會為之多花一分錢;有的人哪怕你隻多看了一眼,也心甘情願義無反顧說出愛你一萬年。


    原平市第一人民醫院因為一把火,火了。嶄新的醫院大樓,因為線路問題引燃大火,最後雖然沒有夷為平地,但是燒成了空殼子,燒成了毛坯房,燒成了炭黑體。不幸的是,這個樓不能再用了,將來倒是可以當火災事故警示教育基地,幸運的是,火情發生在白天,沒有造成什麽人員的傷亡,有一些受傷的都是二樓三樓跳樓逃生時摔傷的,或者從樓梯上摔倒的崴腳的,所以火災之後原平市各大醫院骨科患者爆滿。起初,郝白從各大短視頻平台,刷到了很多醫院起火的新聞,此事一度也曾衝上本地熱搜,後來郝白忙著照顧胡慧君娘倆,就沒怎麽顧上再看手機。


    自己刷著短視頻,把自己刷出來,是一種奇怪的體驗。之所以說是奇怪而不是奇妙,因為刷出來的視頻,不一定是好事——郝白就體驗了。晚上,胡慧君和郝寶兒已經熟睡,郝白忙忙碌碌了一天,終於可以躺下休息一會兒,刷著手機,百無聊賴,想看看這把大火在熱搜上到了什麽程度,卻意外地發現本市的一眾網紅集體靜默,要麽是吃喝玩樂,要麽是風花雪月,要麽是扭腰晃臀,好像對此事一無所知。一個個視頻劃走,一會兒刷著刷著倒是刷出了自己:


    來自“原平視野”官方賬號的置頂新聞——《不離不棄、伉儷情深》。文案是這樣表述的:“今天,原平市第一人民醫院意外發生一起火情,現場的無人機拍攝下了一段感人的畫麵:一對小夫妻從容不迫地趕到了安全地帶,懷孕的妻子行動不便,年輕的丈夫始終把愛妻抱在懷中,捧在手心,當溫暖的水柱騰空而起,那是他們遇到過的最浪漫的洗禮!”雲雲。畫麵是這樣呈現的:煙熏火燎的郝白,抱著煙熏火燎的胡慧君,溫柔的消防車水柱適時而下,胡慧君小鳥依人自不必說,郝白看起來既有相濡以沫的溫存,更有頂天立地的氣概,畫麵既拍出了一種“恩愛兩不疑”的情深義重,又呈現出了一種“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生死與共,更展示出了一種“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的心弦感動,畫麵的最後,還隨機采訪了幾位圍觀群眾和路人,其中有石必成嶽父和其他幾位當時“現掛”的家屬,大家一致認為,這位年輕人——就是說的郝白,真是一位負責任、有態度、很男人的大好青年。石必成嶽父還對著鏡頭認真補充,說,這位大好青年一開始隻顧著自己逃出來,後來可能良心發現大感不妥,然後又返迴醫院大樓救出了自己老婆——同時也就一並救出了當時還未出世的孩子。


    郝白徹底懵逼了,愣住了,呆掉了。這他娘的到底是什麽情況?!人的身體構造充分彰顯了造物主的神奇,當一個人的腦子麻木失靈的時候,身體還能在無意識的狀態裏充分運動——此時的郝白,大腦一片空白,但手指運轉如風,飛快地上下滑動,視頻越刷越多,各種官方號、個人號,特別是之前的本市的一眾網紅,好像又集體蘇醒過來,對《不離不棄、伉儷情深》這條視頻紛紛轉發點讚,還有二次加工再製作的,重新推出了《有這樣的老公雖死無憾》《感動中國好男人》《患難見真情》《誰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等等等等短視頻,下麵的評論沒有圍繞“火情”主題的,基本都是圍繞“愛情”主題,主要有正麵和負麵兩大類,正麵的說,“這個男人讓我重新相信了愛情”“誰說愛情已死”“這樣的好男人給我來一打”“原平男兒多情種”等等等等;負麵的說“這哥們估計也是實在沒辦法,原平市娶個媳婦彩禮就得20萬,不救這個不行啊,關鍵是沒錢娶下一個啊”“無人機都全程跟拍著呢,把這個兄弟逼上梁山,不迴去救媳婦還不得被網民罵死”“大家注意看啊,媳婦馬上要生了,估計這家夥主要是想救孩子,男人啊男人”,等等等等。


    點讚過萬、評論上千......數據仍在飛漲,隨著傳播範圍越來越廣,郝白腦袋越來越大。郝白看了看窗外,夜空一團漆黑,仿佛平靜的大海,看不到洶湧的暗流。郝白反複細看首發的視頻,裏麵除了郝白和胡慧君,其實出現的主要人物是石必成嶽父。想到這一節,忽然想到白天在醫院裏遇到石嫂,石嫂眼神躲閃,看來是已知此事,心中有愧,不敢直視。郝白明辨善惡,知道石嫂無此心機,必是石必成嶽父作怪,心說好你個老王八蛋,咱們江湖有緣,來日方長。


    胡慧君忽然醒來,看了看郝寶兒,又看了看郝白,問道:“你說,一個男人,如果看過了一個女人生孩子的樣子,是不是就再也對這個女人提不起興趣了。”郝白腦子正亂成一團麻繩,表示此話有幾分道理,還隨口舉了兩個例子:一個是武俠小說《天龍八部》裏有這麽一段——當年阿紫被打斷肋骨之後,蕭峰足足服侍了她一年有餘,別說送茶喂飯,連更衣、梳頭、大小便等等親昵的事也不得不為她做。所以雖然阿紫愛慕喬峰,心心念念是和姐夫天長地久,但喬峰心裏隻有阿朱,對阿紫隻有親情沒有愛情——依我之見,也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意思:你想啊,每天連大小便都伺候了,估計計算是真心喜歡也給消磨在日常細碎裏了,肯定是愛不起來了。另一個故事是李敖,李敖第一任妻子是寶島台灣演藝圈和林青霞齊名的當紅女星胡因夢,驚豔出塵,但那又怎麽樣呢,老李怎麽說,“我是個完美主義者,有一天,我無意推開沒有反鎖的衛生間的門,見蹲在馬桶上的她,因為便秘滿臉憋得通紅,實在太不堪了。”當然,如此私密之事對著媒體隨口說出來實在不應是文人所為,不過更妙的是胡因夢的迴應:“同一個屋簷下,是沒有真正美人的。”這豈止是美人,更是才女。郝白對胡慧君進行最後總結,說這兩個例子都說明,你說的是有道理的。


    二人靜靜地閑聊。夜風驟起,灌進屋來,吹得窗簾飛起,寧靜之中倒是添了幾分詩意。護士推門進來,低頭檢查了一下,說是要給孕婦清理惡露,喊郝白過來幫忙。郝白不知道什麽是惡露,但聽這名字就知道來者不善,一時猶豫,被護士訓了一頓:“你們這些男人啊,過來幫個忙怎麽了?看你那個樣子,還嫌這嫌那的!猴急高興的時候怎麽不嫌棄呢?就這麽當老公的嗎?”說的郝白欲辯不能,欲退不能,無奈上前,勉力為之。


    郝白的臉很紅,不敢看也不願看,更不敢看胡慧君。後來實在無處可看,就偷偷看了看胡慧君,結果發現胡慧君的臉更紅,紅得說明更不敢看郝白。這事鬧的。


    好不容易事情辦完,護士走了。郝白和胡慧君都長出了一口氣。胡慧君問,剛才的情況,我像不像胡因夢,你像不像李敖?郝白說,不像啊,你的姿色不如胡因夢,我的才氣傲氣不如李敖,關鍵的關鍵,是咱們也沒結婚啊。胡慧君又問,那我像不像阿紫,你像不像喬峰?郝白笑了,說這差的更遠了,你沒有阿紫那樣的古靈精怪和乖張歹毒,我更沒有喬峰那樣的蓋世武功和英雄氣概。胡慧君再問:“那你有你的阿朱嗎?”


    這話把郝白問住了。郝白先想到了小尹,伊人靜好;又想到了程倩,倩影浮動;還想到了小雨——感覺那好像已經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天也是一個雨夜,所以在心裏她叫“小雨”,今天也是這樣一個雨夜。郝白心說,難道每次遇到這樣的雨夜,就要遇上一個陌生的姑娘嗎?


    想到了小雨,郝白仔細打量了一下胡慧君,聯想種種,心說:她不會也和小雨一樣吧?胡慧君奇怪:“你這樣看著我幹什麽?”狡黠一笑:“迴答得這麽猶猶豫豫,比護士讓你過來幫忙更猶豫。看來,你不僅有阿朱姑娘,估計還有阿紫姑娘,還有阿碧姑娘。”胡慧君一連說了《天龍八部》裏三個姑娘,和郝白心裏閃過的個數一樣,不禁心下一驚:看來女人的第六感是真準啊。


    窗外風更急、更緊、更冷了,吹得樹枝搖晃,光影亂動。現在是暴風雨的前夜。郝白又看了看手機,猶豫了一下,還是關機了。


    “你是哪的人啊?”郝白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其實郝白想問的是一連串的問題:你是誰?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做什麽工作?怎麽一個人來生孩子?你的家人呢?你的老公呢?等等等等。


    聽著郝白的問題,胡慧君陷入了沉思。碩大的雨點開始打上窗戶,疾風驟雨,終於來了。過了半晌,胡慧君說:“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裏的人。”胡慧君拿出身份證,交給郝白,上麵寫著“住址:山河省原平市陶州縣金鎮大礦3排6號”。郝白說,你是陶州縣的啊,咱們都是鄰縣,你是金鎮大礦的啊,那可是個洋氣的地方。


    金鎮大礦,是原平市唯一的公立大礦,是國家級的礦山基地,為新中國建設立下過汗馬功勞,在原平市一帶大名鼎鼎,威名赫赫。郝白從小就聽說過,那裏的人,都是從大城市來的,說話也好聽,走路也好看——郝母說他們小的時候,還有小姐妹慕名而去,專門跑到金鎮大礦,去學人家是怎麽說話的,去學人家是怎麽走路的,結果後來人家的聲調和步態沒有學會,自己原來的聲調和步態倒是給整不會了,學了個四不像,演繹了現實版的“邯鄲學步”。


    郝白把這個故事講給胡慧君。胡慧君笑了,說哪有什麽說話好聽、走路好看,我怎麽不知道,從大城市來的倒是不假。胡慧君爺爺奶奶那一輩兒是礦山工程師,響應國家號召,投身三線建設,在時代大潮奔湧下從上海來到了原平市陶州縣,將畢生所學和青春年華都奉獻給了金鎮大礦,在這裏成家立業,落地生根。當時的金鎮大礦,號稱全國無儔、亞洲三甲,發展地又快又好,鼎盛時期每天外運煤炭的火車、貨車排成長龍,衛星都能拍的到“金鎮長城”。胡慧君的父親一開始當了礦工,後來不甘於此,向往外麵的世界,想要迴原籍發展,被家裏和礦上批評:“什麽‘原籍’?這就是你的原籍!”胡父到底不甘心,聯係礦上其他的上海子弟,奔赴上海灘打拚,那是激情燃燒的年代,風起雲湧,風雲際會,不少人成了逐浪造勢的弄潮兒,也有人被時代拍在了沙灘上,更多的人經曆的有潮起,有潮落。世事紛紛,都成一歎,每個人信奉的價值觀不同,選擇不同。


    胡父隻信一句詩: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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