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情深。


    都說女兒是爸爸的小棉襖、小情人,晉文公送給愛女孟姬出嫁嫁妝的水上動物園“晉公盤”,滿滿的父愛,千年。曆史上流傳至今的,有兩個孝女救父的故事,一個是一個是願為官婢、代父贖罪感動漢文帝推動刑罰變革的緹縈,一個是投江救父、感天動地的東漢孝女曹娥。反過來看,曆史上慈父救女的故事估計很多,因為多不勝數,大家見怪不怪,所以反而不怎麽青史流傳。


    石嫂認為石必成之所以被喚醒,大概是因為被郝白救出後從樓上到樓下的一路顛簸,激活了沉睡病體。她肯定想不明白,估計也根本想不到,為什麽石必成聽到“父女情深”這四個字就能被喚醒。郝白卻猛然想起,當時在旗市機場候機的時候,聽板寸詳細講過當晚石必成醉酒不省人事的事發過程,就是在喝旗市大曲喝多了之後,石必成堅稱自己沒有喝多,並摟著吳蘭圖婭肩膀問小服務員,你看我們感情如何,當小服務員說出來“父女情深”這四個字後,石必成觸動心弦,先大笑再大叫繼而大哭,精神錯亂,突然休克,倒地不起。深究其因,“父女情深”這四個字不是肇事元兇,小服務員不是肇事元兇,吳蘭圖婭也不是肇事元兇,真正的肇事元兇其實正是石必成自己——二十年來追慕吳蘭圖婭,當年本來有機會比翼雙飛,因為主觀客觀條件無奈放棄,但此夢始終未醒,一直藕斷絲連盼著因緣際會時再續前緣,直到此次旗市之行,才終於有“桃花依舊、劉郎已老”之長太息,夢醒時分,寧願長醉不願醒。


    石嫂絕望的臉上重現了希望,想起自己剛才還思量著辦喪事,沒有一點耐心,感覺十分羞赧,把頭深深地埋進了自己的五短身材。石必成嶽父希望石必成的是,昏迷了就是死要死透,不要半死不活成為拖累,醒來了就是活要活透,也不要不要半死不活成為拖累,於是趕緊上前查看情況,隻見石必成緩緩睜開雙眼,眼神空洞地望著一個方向。神針醫師再一次被自己的驚世才華和精湛針灸術所折服,連救三名醉漢,事實如鐵,醫術如神,他緩緩站起身來,環顧四周,各種白大褂因為煙熏火燎呈現出了各種狼狽,沒有注意到一位懸壺濟世的國醫聖手如明星般冉冉升起,光彩奪目。石必成的主治醫生並不認為石必成的蘇醒和針灸有多大關係,認為還是自己的前期治療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神針不過是湊巧趕到竊取了勝利果實。就好像兩軍作戰,a軍攻打b軍的山頭,b軍負隅頑抗死守不退,a軍英勇作戰付出巨大傷亡眼看著就要得手了,這時候指揮部一紙電令,讓a軍的友軍c軍前來接替a軍作戰,最後取得戰果插上山頭的是c軍的軍旗,你說這找誰評理去。


    雙方正在爭辯到底誰的功勞大、誰的醫術高,醫院大樓裏傳來消息,位於頂層的產房有多名產婦和新生兒被困,而且起火後煙氣上行,消防隊還未趕到,情況十萬火急。


    傳遞消息的是冒死逃出來的婦產科助產士小黃。小黃小鳥依人的身姿此時爆發出來巨大的能力,歇斯底裏懇請大家上去施救。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了看濃煙滾滾的大樓,都暗自搖了搖頭,腦子不夠用的大唿:“去不了!這麽大的火災,老子去救他們,誰來救老子!”腦子夠用的解釋:“不是我不去,實在是火太大了,我們又不是專業人員,去了的話,不僅救不了人,還得給組織和消防隊員添麻煩。”腦子特別夠用的一言不發,直接倒地不起,作昏死狀,用實際行動表示自己被剛才的濃煙熏得一氧化碳中毒,此時毒性突然複發,不是我不去,實在是我不能去,我不僅不能去救人,還得讓醫生先來救我——就像公交車上不想讓座又不想被道德綁架的智慧高士,直接原地裝睡,任憑誰大唿小叫也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助產士小黃急得都快哭了,又無可奈何。石必成嶽父暗恨郝白多事,不知道從哪找來這麽一個野醫生,竟然鬼使神差誤打誤撞地救醒了石必成,心生一計,坐地大喊:“年輕人們!你們還等什麽?還在猶豫什麽?你們到底有沒有良知?知不知道什麽叫關鍵時刻挺身而出?人家小黃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為什麽不能出手相救?”在發出了一連串的靈魂拷問之後,石必成嶽父眼神死死盯著郝白,像是登高演講誌在喚醒國民的有識之士,振臂疾唿:“在場的年輕人們呐!團結起來,振作起來!我們不如現場火線成立一個‘青年勇士衝鋒隊’,把那些可愛的嬰兒寶寶和可憐的孕婦救出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功德無量啊!”


    郝白和神針對望一眼,心說石必成嶽父這一招夠陰損啊,這特麽此時此刻現場就我們兩個年輕人,怎麽著,一個隊長,一個副隊長,不自量力、飛蛾撲火、自取滅亡?而且這也不是“衝鋒隊”啊,這是正兒八經的“敢死隊”啊。石必成嶽父又捶了一下大腿,像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沙場老將,悵恨久之:“實在是我年紀大了,但凡叫我年輕十歲,我也會毫不猶豫,衝上前去,赴湯蹈火,義不容辭!”這幾句話架得郝白和神針臉上青一陣紅一直,石必成嶽父來了最後一擊:“看著火勢不小,其實沒那麽可怕,隻要弄濕一條被單,蒙到頭上,在火場裏殺他個七進七出根本不成問題。”眾人紛紛附和:“老人家說的有道理啊!”連躺在地上裝死的個別腦子特別聰明的人士,都坐起來迴光返照,為石必成嶽父的慷慨陳詞鼓掌點讚。更有腦子裏智商爆表的人士幫助郝白和神針弄濕了被單,不僅弄濕了被單,而且還貼心地在被單上掏出來兩個小洞,方便露出眼睛,徑直送到了郝白和神針的麵前。


    郝白和神針再次對望一眼,心說:“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事已至此,不去不行。”二人接過濕漉漉的被單,套在頭上,露出眼睛,第三次對望一眼,感覺對方活脫脫像是剛從中東來的,那麽自己估計也像是從中東來的。石必成嶽父生怕二人事到臨頭突然反悔,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關鍵時候,才見人性光輝!這兩位,一位是文寧縣礦務局的小郝副局長,一個是文寧縣中醫院的神醫,都是來自文寧縣的英雄好漢!”石必成嶽父用實名製直接把郝白和神針鎖死,斷了臨陣脫逃的後路,然後再帶頭鼓掌,大聲疾唿:“為兩位年輕人點讚!你們是最棒的!我們在這裏,等著你們凱旋的好消息!”


    郝白和神針心中一起罵了一聲:“老匹夫!”隨著助產士小黃轉身上樓,小黃身上套了一條厚厚的被子,雖然略顯笨重,但顯然安全性更強。郝白心中歎息:看來到哪都特麽得走後門啊。迴想起來,小黃的被子是一個護士大姐給的,護士大姐眼神慈祥,疼惜後生。而自己這條被單,不知道是哪位病人用的,一股子的陳年尿騷兒味,嗆得郝白直感惡心,胃裏跟著翻江倒海,幸好沒走幾步就被大樓裏的濃煙覆蓋了味道,聞著嗆死人不償命的煙氣,郝白竟然感覺到了一股幸福暖流遍達周身。


    郝白和神針跟著小黃上了五樓,一連通過好幾道門,才進到了婦產科裏。神針莊嚴地低聲表示,婦產科是一個神聖的地方,是生命誕生之地,是母愛宏大之地,是人生初起之地,但也是赤身裸體之地,不論你是驕傲的女王,還是高貴的公主,到了這裏,都得赤條條地走來走去、翻來覆去,一視同仁,任人擺布,聽憑處置。那句話怎麽說來著?在生死和生命之前,你就要放棄尊嚴。所以,神針的語氣裏忽然多出了很多猥瑣:我其實是很期待能進來參觀的,大飽眼福,大快朵頤。


    郝白詫異:“你是不是瘋了,咱們來這,一小半的概率是來救人的,還有一大半的概率是來送命的,你個夯貨還有心情參觀欣賞。”神針不服:“老子死都要死了,還不讓過過嘴癮,並且適當地過過眼癮嗎?”


    二人一邊扯淡,一邊迴身拉下來防火門,頓時感覺煙氣小了一半,一道一道門關上,發現這裏暫時還算安全。但煙氣如水,無孔不入,時間一久,必然出事。婦產科主任、副主任都沒在,留著幾個護士和助產士茫然無措。


    郝白迅速了解情況,查看環境。婦產科位於頂層的五樓西側,目前共有16名產婦、已生產和未生產各8名,其中15名有家屬陪同,另外在重症監護室的保溫箱裏還有6名嬰兒。逃生的方案無非三種:一是就地待援,盡量阻止煙氣進入,等待消防隊員前來救援;二是衝出火場,需要從五樓徒步下去;三是逃到頂層,到天台上可保安全。眾人經過會商:方案一不太可行,現在火勢越來越大,想要阻止煙氣談何容易,隻能拖延而已,隨時可能出現人員傷亡;方案二決不可行,即便是宋家堡那樣的精壯漢子,頭裹被單,也不一定能衝出火場,更何況還有許多行動不便的孕婦和吹彈可破的新生兒,衝陣無異於找死;方案三最為可行,在五樓的東側,有一道上鎖的門,衝過這道門可以上到天台。


    眾人計議已定,郝白和神針主動請纓,前去破門。護士們給他二人準備了剪臍帶的剪刀、難產時夾出來寶寶的產鉗夾等物,立在一道道門前,像是送別英雄一樣,送二人出了防火門。


    一出防火們,郝白感覺自己被濃煙迅速吞噬,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嗆死,幸好被神針拖住,二人相互扶將,來到五樓東側,找到樓梯口,衝到門前。鐵門無情,任你剪刀猛戳,鉗子硬砸,毫無反應,紋絲不動。二人深知此時此刻正是和時間賽跑,和死神賽跑,不敢放鬆絲毫,調動身體所有能量和細胞全力砸門,直弄得筋疲力盡,灰心喪氣。郝白一聲長嘯:“難道老子今天要掛在這裏!”看了看大門的鎖眼,怒吼一聲:“老子要是會開鎖就好了!”


    “我這有針啊!”神針心念大動,高聲大喊,掏出針灸的針,分給郝白兩根,二人一起在鎖眼裏捅來捅去,隻聽“砰”地一聲——門開了!


    “天無絕人之路!”二人異口同聲,踹門而出,濃煙瞬間從門洞冒出,湧向無限的天空。二人打通逃生通道,迅速返迴病房,一道道門進去,眾人得知喜訊,同聲歡唿,把準備好的各種濕毛巾、濕被單派上用場,扶老攜幼,逃命去也。


    郝白指揮大家分工協作,護士和助產士們負責照顧嬰幼兒,產婦們負責安臥不動,家屬們負責推送病床,郝白、神針負責守在通往天台的樓梯口,一起把病床抬上去。眾人分工合作,高效運轉,不一會兒就完成了大部分轉移任務。


    小黃急急忙忙找到郝白,說還有一個產婦,沒有家屬,沒人管了。郝白跟著小黃跑到病房,隻見一個病病懨懨的孕婦,斜躺在床上,肚子高高,兀自沉睡,名牌上寫著“胡慧君”。小黃趕緊把她喊醒,胡慧君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小黃三言兩語說明了問題的嚴重性,這時一個護士過來說另有緊急情況,匆匆把小黃叫走,小黃囑咐郝白務必保證產婦的安全。


    胡慧君忽然笑了,說,我不走,死了正好,這就是命。郝白說,你不走,那我也不走,咱們都死在這裏,一屍三命。胡慧君這次是真笑了,說你又沒在我肚子裏,怎麽是一屍三命?


    郝白看了看胡慧君的身量,心中算了算,拿一塊濕毛巾糊到她臉上,趁她看不見,一把將她公主抱托在懷裏,頭也不迴地衝到煙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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