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行體製下的基層一大特色,就是“一人得病,全家吃藥”。


    有時候這確實沒有問題,比如得了感冒,沒病的人吃吃藥也確實能預防。但問題是,現實裏不管得什麽病,大家都要一起吃藥。一人得了痔瘡,全家一起抹藥;一人高血糖,全家一起吃二甲雙胍。這個“藥”,主要是開會,好像不開會就不會工作,好像隻有開會才算是做了工作,好像除了開會就束手無策,好像一開會就有了妙手良策。比如,一個沿海縣發生了漁船傾覆,那麽全市乃至全省都要開會警示,什麽?貴縣不沿海為什麽也要參會?那請問貴縣有沒有河、有沒有湖?河和湖都沒有?好,那貴縣有沒有車?船會翻,那麽車也會翻。不知道什麽叫引以為戒嗎?不知道什麽叫舉一反三嗎?不知道什麽叫觸類旁通嗎?這都不知道,呆板!機械!頭痛醫頭、腳痛醫腳!


    對排查的結果,領導又一次表達了不滿,進行了批評,痛心疾首地說上一次這樣亂扣帽子,還是在十年浩劫的動亂年代,你們真是學好不容易、學壞一出溜啊。


    就像很多名著都有三部曲一樣,繼全市表彰大會、全市警示教育大會之後,充分運用排查成果,繼續組織籌備召開全市礦業秩序整頓大會。為體現重視程度、抓好具體落實,原平市層麵專門成立了全市礦業秩序整頓專班,從全市有關部門和各縣市區抽調精幹力量,專司此項工作,專班的口號是:“不達目標不解散、不獲全勝不收兵”。雖然是全市性的工作專班,但實際上原平市的礦產資源基本集中在文寧縣和文寧縣緊鄰的陶州縣。也就是說,這個專班實際上主要就是針對的是爆雷的文寧縣和不知道什麽時候爆雷的陶州縣,所以抽調的人員也主要集中在這兩個縣。


    抽調令很快下發到文寧縣政府,文寧縣政府轉發給礦務局,礦務局轉發給監管科,監管科一看再轉發不下去了,科長精心地從科室全體人員中選了一個啥也不會幹的菜鳥和一個每天不務正業隻會尋釁滋事的出頭鳥,雙鳥齊飛,趕到原平市專班報到。沒過一天,二鳥原形畢露:一個笨的不會飛,一天之內就把專班好不容易爭取來的高級電腦和超級打印機用報廢了,並且據說修複的錢估計比再買新的更費錢;另一個浪的到處飛,一天之內就把上級部門給挨個得罪了一遍,並且還打電話給市委下通知讓人家過來領文件,直接就把市委辦公廳接電話的哥們給聽懵了,哥們反應過來之後先是普及了一下誰是老子誰是兒子的關係,隨後說你給老子送過來吧,出頭鳥二話不說,跑過去以送文件之名找到那個哥們將之一頓暴揍,嚇得專班連夜將二鳥遣送原籍,永不敘用,並下文申斥了文寧縣以次充好、目無上級,責令作出深刻檢查,再安排精幹力量到專班報到。


    文寧縣收到專班的申斥要求時,縣裏正召開常委會宣布經請示上級研究決定,免去主管礦山工作的副縣長萬士平有關職務。萬士平是土生土長的老文寧,之前一直在礦務係統工作,後來從礦務局長任上提拔為副縣長,仍然發揮自身特長和比較優勢,負責主管礦山領域工作,這一幹就是十幾年。萬士平的名言是“出事不要驚,萬事皆可平”,十幾年間文寧縣的黑鎮白鎮、大礦小礦事故不斷麻煩不斷情況不斷,萬士平長袖善舞、手段高超,每次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化險為夷,不僅保住了自己的官帽子,還幫助領導保住了官帽子,被領導親切地譽為“名不虛傳、名副其實”。但這次形勢有變、火候不同,黑鎮舊事重提,真相浮出水麵,縣裏經過反複權衡,一致認為今時不同往日,黑鎮已經被送上風口浪尖,縣裏也是如坐針氈、如芒在背、如鯁在喉,這時候必須首先拿出刀刃向內、自我解剖的態度,先從自己的幹部開刀,以示認識深刻、反省到位,決不徇私、決不護短,這樣才能博得上級的同情,才能爭取事權的主動,尤其是萬士平展翅高飛大半生,馬上就要到了切線退休的年紀,雖然沒有混到鮮花滿懷、掌聲歡送的“軟著陸”,但背上一個象征性的處分,總好過於機毀人亡、玉石俱焚的“硬著陸”。萬士平深知其中利害,也深知以退為進的高妙,於是主動引咎辭職,並寫下一篇洋洋灑灑的檢查,對自己一時不察、習焉不察的問題,從思想層麵、作風層麵、工作層麵進行了深刻剖析,對自己船到碼頭車靠站的的鬆懈思想進行了入木三分的檢討。最後還痛心疾首、無比誠懇地希望全縣各級領導幹部要以我為戒,牢固樹立善始善終、善作善成的思想觀認識觀世界觀,我們雖然隻是為官一任,但組織和人民的事業是永恆的,不能因為個人的進退留轉而影響大局,我們每一個領導幹部應堅守初心,保持以往的勤奮和努力,毫不鬆勁,毫不懈怠,毫不停滯,一以貫之、一招不讓、一如既往地把各項職責盡到、把各項工作抓好。


    縣委經過認真研究,決定由郝縣長能者多勞,把礦山工作的重任挑起來。正開著會,主持會議的縣委書記鄭其浩接到了原平市專班負責人、市政府副秘書長石必成的電話。石必成嚴肅地向文寧縣委傳達了市主要領導對礦業秩序整頓多麽多麽重視、文寧縣存在的問題多麽多麽嚴重,文寧縣對這項工作多麽多麽敷衍,安排的抽調人員多麽多麽不堪,有關領導多麽多麽氣憤,等等等等。鄭其浩了解了二鳥的表現情況,氣憤地掛了電話,氣憤地向與會人員連發三問:這都是誰選的人!這都是怎麽選的人!這主管部門都是些什麽人!嚇得礦務局長石建國趕緊站起來深刻檢討都怪自己一時不察、習焉不察,沒有站在講政治的高度去選人派人,造成了工作上的被動,這次一定好中挑好、優中選優,派出精兵強將到市裏專班複命。鄭其浩冷笑一聲,說這次就不勞礦務局費心了,組織上自有安排。


    有的領導從書記之怒看出了風向,趕緊把矛盾對陣礦務局,紛紛指出:我縣今日之被動局麵,很大程度上就是拜貴局一手所賜,多年來貴局上下其手左右逢源,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全局可分三類:百分之七十的人都和黑鎮白鎮各個礦點混成了自己人,從中漁利分一杯羹;百分之二十的人都成為了黑鎮白鎮各大礦老板的合夥人,實現了家裏有礦的夢想;還有百分之十的人因為沒有什麽利用價值,慢慢把自己混成了局外人——這二鳥就是來自這百分之十。按照我們現在層層加碼的問責力度,主管縣長都免職了,那麽涉事部門的局長是不是更應該罪加一等啊?涉事部門是不是該由紀委成立專門小組進駐,在對礦業進行整頓的同時對其作風也來一個全麵整頓?眾口鑠金,七嘴八舌,說到這個程度,嚇得礦務局長石建國雙腿直軟、冷汗直冒,實在是會議室人多,要是單獨在辦公室向書記匯報工作,此時就要學古代罪臣那樣出班跪地,叩頭討饒,爭取寬大處理了。


    鄭其浩對與會同誌們的心領神會、集中火力非常滿意,一看已經達到了狠狠敲打的目的,壓了壓手示意大家安靜,表示當前我們處理問題要緊,準許礦務局知恥後勇、戴罪立功,其他的事情等到風平浪靜之後視有關同誌的表現情況再做區處。石建國大受感動,深深體會到了古代罪臣深感黃恩浩蕩的感覺,表態一定從我做起,從思想作風抓起,從廉政建設管起,全局上下全部夙夜在公、吃住在崗,一天不完成礦業整頓任務,就一天不迴家,一天不收兵。


    經過縣裏研究,專門成立文寧縣礦業秩序整頓專班,主要任務就是全力配合原平市礦業秩序整頓專班,高效開展各項工作。會後,鄭其浩單獨留下郝縣長密議,要求郝縣長立即安排一名得力幹將,火線提拔,大膽使用,兼任礦業秩序整頓專班專班副組長和縣礦務局副局長兩個職務。既然是一身兩職,那麽就要起到一箭雙雕的效果:對上,這位同誌要再配兩名同誌,一起到原平市礦業秩序整頓專班工作,及時掌握上邊的政策動態、工作動向、下步動作,諜海茫茫,信息共享,這樣我們才能始終料敵先機、快人一步;對下,這位同誌要認真履職盡責,要像一根攪屎棍一樣,狠狠地插到我縣礦業管理領域這個大糞缸裏,使勁攪和,把大青蠅驚起來,把大白蛆翻上來,好讓我們一網打盡,還全縣礦業發展一個朗朗乾坤。


    鄭其浩說得過癮,郝縣長聽得惡心,按照書記要求認真思考合適人選,身邊的可用之才裏,歲數大的不行,這些人都已經在人情世故的打磨中混成了老油條,不僅是形象上又油又膩,在行事上也是又油又膩,讓他們搞吃喝行、搞女人行,讓他們搞諜戰、搞改革肯定不行。老喬倒是不油不膩,但他就會舞文弄墨,一介書生,更加不行。歲數小的不行,要麽年輕幼稚不成熟,比如大多數,要麽年輕氣盛攔不住,比如板寸,要麽老於世故太成熟,比如小張,反正都是難當重任、不堪大用。哎?郝縣長忽然想起郝白,經過反複比選,忽然眼前一亮,向書記進行了推薦。鄭其浩簡單問了問情況,郝縣長將郝白的典型事跡,諸如巧攔聯合國調研組、明珠嶺山火挺身而出、北京小飯店勇擒上訪戶、顧全大局說服其父不當釘子戶、飛車追逐智取三猴兒等等,一一講述,娓娓道來,書記大悅,誇讚此子智勇雙全、膽識過人,今日之事,舍我其誰,非他莫屬!


    郝縣長找到郝白談話的時候,郝白正在創業大廈的環保委辦公駐地,奮筆疾書梳理黑鎮的環保問題。郝縣長說,別弄了,馬上要轉行了。郝縣長把市裏的要求、縣裏的形勢、書記的指示、本縣的推薦一一進行了傳達。郝白沒想到這麽大的蛋糕砸到了自己頭上,搖身一變竟然升了官,不禁受寵若驚,不知所措。需知在一個縣裏,很多人一輩子也混不到一個鄉科級的領導職位,而郝白年紀輕輕,一混就是兩個,實在是意外之喜,意外之極。高興過後郝白又深想一層:這麽大的蛋糕為什麽沒有砸到別人頭上,而偏偏砸到了自己頭上?是因為自己頭大嗎?是因為自己命好嗎?自己一沒有過硬的能力,二沒有過硬的爹媽,三沒有過硬的親戚,四沒有過硬的背景,五沒有過硬的腰包,為什麽能被蛋糕砸中,那麽是不是說明這個蛋糕沒那麽好吃?甚至這個蛋糕非常不好吃?郝縣長看出了郝白的迷惑,為他指點迷津,說這就像是曆史人物出場一樣,藏器於身,待時而動,風雲際會,龍騰虎躍。


    來不及等到任命履行程序,來不及午飯,郝白立即率領板寸、黃毛兩員大將,先到原平市礦業秩序整頓專班報到。路上郝白現將喜訊向爸媽進行了通報,興奮得郝父當場開了一瓶珍藏多年的茅台老酒,連倒三杯,一飲而盡,意猶未盡,再飲三杯,急得郝母責怪他這麽好的酒你就少喝一點,多給兒子留一點,並表示一會兒還得去城隍廟多燒幾炷高香。郝白想第一時間給小尹通報喜訊,但近來因為在北京和程倩的事兒,心中發虛,不敢聯係,想了想還是沒有說。


    專班的駐地設在了都城大酒店,再次來到這裏,郝白感慨萬千。板寸、黃毛驚其壯麗、歎其巍峨,好像劉姥姥進大觀園,兩眼好奇,四下窺探,尤其是酒店大堂裏,來來往往,美女穿梭,美腿閃爍,讓人目不暇接,心猿意馬,駟馬難追。郝白端出來領導的架勢,語重心長地教育二人說,我們好歹是從經濟大縣來的,要有那麽一點見過世麵的樣子,就算沒有見過世麵也要裝作見過世麵。二人對視一眼,嘀嘀咕咕說昨天咱們還在一個小便池裏撒尿,看誰尿柱久而堅,今天當了領導就拽起來了,果然人是會變的。郝白正色說,老子沒有變,不信你們看,大廳裏這麽多美女,最美的腿有兩位,一位是前台排隊正在辦理入住手續的碎花短裙,一位是休息區喝咖啡的套裝短裙,這兩位中,前者的腿比後者更直更美。二人遊目四顧,對號查找,找了半天才發現兩位當事人,看來看去認真比較,覺得郝白所言不虛,心說領導就是領導,看女人的眼光都比我們毒辣而獨到。郝白說,不是我的眼光有多厲害,而是自然的力量更厲害,古人有句詩寫的好啊:


    “好腿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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