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說,四麵八方曰宇,古往今來曰宙。所以,宇宙是一門時間與空間組成的藝術。


    此時,頭戴鴨舌帽的郝縣長,正在大禮堂裏,口沫橫飛、激情滿懷地講著教育的藝術,老生常談地大講“老師是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與會人員就紛紛隔窗看著外麵的太陽。郝縣長微微頷首,對大家的認真聽講、指哪打哪表示很滿意。還有的同誌,明明已經睡著了,還被身邊的人叫醒,一同看向窗外。


    郝縣長講的更來勁了。講到要“關心關愛山區教師”,發現大家還在看向窗外,頗感奇怪,也就順著看了一眼,瞬間愣住:天空上飄著幾個大氣球,拖著長長的尾巴,尾巴由紅色條幅和白色條幅兩部分組成,其中白色條幅更為顯眼,寫滿了對青天的渴望與思念。


    郝縣長勃然大怒,身邊的書記縣長更是大怒,馬上責令公安部門火速處置,消除影響。誌超們在地上又跳又罵,無計可施。郝縣長出來親自指揮,調來消防車雲梯,亦徒唿奈何。


    郝白和誌超胡扯:“一看就沒玩兒過穿越火線,拿個大狙,一槍一個就打下來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郝縣長急令公安局:“趕緊調特警隊的狙擊手過來!”郝白看著郝縣長,心想孫悟空大鬧天宮時,躲在桌底下唿喚如來的玉皇大帝,表情可能就是這般模樣。


    後來據聽說,特警隊的狙擊手都不用親臨現場,直接爬上公安局的頂樓,瞄準開槍,就將氣球紛紛擊落。又後來,上訪戶們還給這次事件起了個名字,叫“被擊落的民意”。


    年關將近。這天,郝白正冥思苦想總結武默三主政教育局的這一年工作。前期,武默三已經授意了一部分,大概意思是說:敝人這一年做了不少工作,要是沒有敝人之功,教育係統不知道要出多少事兒,不知道要給縣委縣政府製造多少麻煩,大有曹操“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之意。郝白正想著怎麽把武默三的自吹自擂用以理服人的文字表達出來,武默三又打來電話。


    “好事兒啊小郝,剛才我去找郝縣長匯報工作,正巧他那兒缺人,我極力舉薦你,你收拾一下,下午就到政府辦公室報到。好好幹啊,可別給咱教育局丟臉!”


    郝白一時愣住。不一會兒消息傳開,教育局同仁紛紛前來道賀,無非也是“苟富貴、毋相忘”那一套,並紛紛鼓動郝白請客。且非去月華樓這樣的大飯店不足以表達誠意。


    王茂田老成持重,指出吃飯慶祝不在一時,還是先讓郝白過去適應了工作,大家在組團去看望,到時候既顯得老單位關懷到位、團結一心,有顯得郝白人緣好、人氣足,一舉兩得。大家紛紛稱妙,嘴上讚王主任不虧是老江湖,安排妥帖,心裏罵王主任真乃老雜毛、說沒了一頓大餐。


    縣委、縣政府大院寶相莊嚴,不怒自威。郝白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還能來這上班,感覺走起路來不那麽真實。


    “站住!幹什麽的!”還是那兩個保安。


    郝白說是來上班的,保安說看你是上訪的。郝白說我真是來上班的。保安一指牆角蹲著的兩個人,說他們也說是來上班的。郝白一看,正是前兩天策動“被擊落的民意”事件的主謀。


    郝白無奈,說進去找熟人——劉步雲。保安信息靈通,表示“劉皇叔”自從事發,已經很久沒臉來上班了,聽說在外邊過的不自在,又迴到了精神病院。就在此時,小張開車路過,才把郝白帶了進去。


    小張好人做到底,帶著郝白去報到。一時間,仿佛昨日重現,穿越過劉步雲帶他來參觀的那天。小張解釋,之前這大樓是縣委辦、縣政府辦各占半邊、各據半層,後來來了新領導,要求突出黨的領導,首先從形式上進行整治,將辦公大樓調整為縣委在上、政府在下。小張邊講邊帶著郝白來到一間辦公室前:“這就是郝縣長的對口科室啦。”——正是劉步雲曾經的這間,連桌上的電腦,都好像還是那一台。


    郝白借調到政府辦上班的消息,對政府辦來說,不過是沙堆裏又添了一粒沙子而已;但對郝家而言,卻是平地一聲驚雷,炸開了鍋。郝父特意組織了老友們小聚,借著酒意,有意無意挨個問大家“你兒子幹什麽工作呀”,等著人家再迴問自己,再故作長太息,說兒子在政府辦忙的要死,簡直沒有一點自由,可不如在教育局自在,更別說在楚鹿鄉了;郝母更務實一些,特意通知各路親戚姐妹,統一提高了對未來兒媳婦的標準,從身高、形象、學曆、幹作、家世等方麵,提出了新的更高要求,好像兒子被冊立了太子,母後開始替子選妃了。


    郝母視郝白如皇子,郝白卻覺得自己像孫子。每天早上,郝白都要提前半個小時到單位,灑掃收拾衛生,把窗戶擦得好像沒有玻璃一樣,好幾次科長仍向窗外的煙頭,都被無情得反彈迴來,無情得反彈到科長的臉上、身上、胳膊上,有時燙壞襯衣,有時燎掉眉毛。每天晚上,郝白都要晚走半個小時,項打烊時的店小二一樣,伺候各位客官走後,再收桌椅、洗碗筷、上門板。


    以前郝白聽說,政府官員每天的工作就是喝茶和看報,有事沒事再刁難一下來辦事的部門、企業和群眾,是太陽底下最幸福的工作。到了自己身上一看,郝白大罵說這段話的孫子,一定是臆想意淫:來辦事的不是著名老板,就是一方諸侯,自然要殷勤接待,同事不是富二代、就是官二代,自然誰也惹不起,領導就更不消說了。偏偏又到了年底,事多是忙,上邊各種有目的、沒目的的檢查督查像拉肚子一樣,一趟又一趟,讓下邊忙的提不起褲子。郝白初來乍到,沒有老油條的偷奸耍滑,沒有老板凳的滿腹牢騷,活越幹越多,越派越多,領導樂見驢勤磨快,索性再加一鞭,美其名曰“重用”。


    通常,領導們在逢年過節的時候,總能格外地想起來受苦受凍的人民群眾。這天,臘月過半,分頭下鄉慰問,郝縣長要去分包的楚鹿鄉。領導想起郝白出身楚鹿鄉,使之隨侍左右、拎包端杯,做一迴衣錦還鄉的楚猴兒。


    郝縣長行程滿滿。先到堖頭村、山底村等村慰問貧困群眾,一路上遇見小宋鄉長、侯老支書等故人,無不是事後諸葛,神機妙算地稱讚郝白“早知老弟是人中之傑,不是池中物,楚鹿鄉一潭池水,怎麽容得下老弟呢”雲雲。你一言,我一語,說得郝白飄飄然,如在天。


    最後一站來到關口村。小宋鄉長引著到了一個破石頭屋前,介紹情況,這裏住著一個老光棍,有個怪習慣,一年四季穿一個大白背心,冬天就再外麵罩一個破棉襖,人稱“老白”,平生以坐到南牆根兒曬太陽、吹牛逼、抬杠拌嘴為務。小宋鄉長衝裏邊喊話:“老白頭兒,縣領導來看你啦!”隻見破石頭屋裏晃出來一個老頭兒,破棉襖敞著懷,露出一點破白背心。


    小宋鄉長帶著兩位壯士,將鄉裏替郝縣長買的大米、白麵、食用油搬到屋裏。老白看了看慰問品,說道:“嘖嘖,去年上頭來慰問,送的東西那叫一個糊弄!都是野牌子,別說人了,豬都不吃!”隨即話鋒一轉:“幸好俺村支書和宋鄉長惦記,要不來飯都吃不飽哇!你再看看今年,縣長親臨,東西也不一樣了,上檔次啦,說明啥?心裏真正裝著人民呐,這樣的好幹部,人民咋能不愛戴哩!俺們一定緊緊跟著村、鄉、縣的步伐,為全縣發展鼓與唿,貢獻餘熱!”老白一席話,欲揚先抑,誇得郝縣長飄飄然,連連擺手說我們做的還很不夠,還要繼續更好地為人民服務,並誇小宋鄉長愛民如子,治理有方,未來可堪大用;小宋鄉長心花怒放,直誇老白會說話,說明村上辦事得力,特許明年要再給村上修一條路;村支書誇老白表現好,為村爭光,事後特為之增加了一個補助名額,以資鼓勵。


    郝縣長一路慰問,一路聽得各式各樣的奉承,越慰問越起勁,連問小宋鄉長還有什麽地方可以再追加慰問一下。小宋鄉長想了想,說楚鹿鄉還有一個著名的精神病院,還沒有領導去過。郝縣長一聽是弱勢群體,更起勁了,要求速往。


    小宋鄉長趕緊聯係精神病院,讓院長全體集合,準備聆聽縣長訓話和慰問。院長表示人員已經集合到位,正在聆聽老董講學呢。


    郝縣長剛下車,就聽到精神病院裏傳來了一陣整齊有力、經久不息的掌聲,一時深受感動,看著斑駁的牆麵,當即責令小宋鄉長要抓緊修補一下,要讓弱勢群眾活得體麵尊嚴,並誇院長調校有術、治軍有方、人才難得,習慣性地問還有什麽困難。院長表示現在生意火爆、一床難求,亟待擴建,最好新建,在精神病市場繼續深耕開拓、大展宏圖,。


    進了大院,眾人卻見,精神病院全體病人,正搬著小板凳坐在院子中間的戲台子下,凝神聽講。一個半老不老的老頭兒,正獨踞戲台,手舞足蹈,激動講述:


    “這是一場真正意義的世紀大戰!這是一場不折不扣的諸神之戰!這裏是常覆三軍的古戰場,平原闊野,萬裏夕陽,秦漢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清的皇帝和大將,帶著各自的軍隊,一字排開,摩拳擦掌,將要展開一場你死我活的廝殺,他們的勝者,將要代表中國隊參加世界冷兵器戰爭大獎賽古羅馬站的比賽!”


    宣講者正是老董。院長肥軀閃動,箭步上前,抓住老董的後領就往台下拽,結果引爆眾怒,眾病人紛紛大罵院長,強烈要求讓老董接著講。院長說領導破天荒地百忙之中抽出寶貴時間蒞臨我院指導工作,下麵請領導講幾句。眾精神病表示請領導繼續百忙不要停,從哪來迴哪去,有多遠滾多遠。


    老董見民心可用,使勁掙脫院長,長臂一指,目光眺向遠方:“看呐!列國的軍旗,迎風招展!”眾精神病一齊望著遠方,紛紛鼓噪:“看到了,看到了!”


    老董又把手放到耳邊:“聽呐!戰鼓激蕩,戰馬嘶鳴!”眾精神病一齊側耳凝神,紛紛鼓噪:“聽到了,聽到了!”


    老董鼻子一皺,使勁在空氣中嗅了嗅:“聞呐!爭城與戰,殺人盈城,爭野與戰,殺人盈野,殺人百萬,流血漂櫓,空氣裏全是血腥的味道!你殺我,我殺你,殺了幾千年,屍體摞了一層又一層,這就叫做‘曆史’。”


    “殺得好!”眾精神病搖頭晃腦在空氣裏猛吸一口,紛紛跳將起來鼓噪:“聞到啦,聞到啦!”恨得院長恨不能殺人,趕緊將全體醫生、護工、保安全部急急調來,熟練地結成戰鬥小組,先將首犯老董拿下,然後四處鎮壓,又是按住打針,又是掰嘴塞藥,忙活了一陣,才勉強控製住局麵,請郝縣長上台講話。


    “這是哪個傻x?憑什麽他就能上台,難不成比我老董還懂嗎?”老董在被羈押迴房的路上,發出了最後的吼聲。


    “這可不是傻x,你看著前唿後擁的,絕對是個領導!”老秋常年豪飲,體內自帶抗體,藥力一時還無法發作,尚有清晰的判斷意識。


    “他為啥不是傻x?老子賭五千塊,賭他就是傻逼!”三猴兒跳將出來,一臉的不服勁兒。


    “他要是傻x,為啥院長還讓他講話?難道院長有這麽傻逼?”老秋的邏輯聽起來毫無破綻。


    “我擦!算我輸了!不過,錢我沒有,算在鄉政府頭上,他們欠我五千塊!”三猴兒願賭服輸,空口兌現。


    “老秋說的對!俺認識他,他是縣裏的郝縣長!”一個老頭猛然站起,竄到台上:“領導替俺做主哇!我是老曹啊,俺沒瘋,他們非要說俺瘋,求求領導放俺出去吧,俺立軍令狀,寫保證書,再不上訪啦!”郝白一看,卻是曹大爺。話剛說完,曹大爺已被撲抓在地,慘叫掙紮。


    院長見院裏亂成一鍋粥,已然不可久留,為挽迴精神病院在領導心中之形象,便請郝縣長進樓參觀。剛進大廳,就聽有人大喊大叫,一個喊:“我要吃屎!別攔著我,我就要吃屎!”另一個喊:“這上了火的尿,就是好喝啊!”郝縣長一行紛紛皺眉,院長趕緊解釋:“這兩個是剛從看守所轉來的病號,以前一個是咱們縣教育局長,一個是咱們鄉教辦校長,後來一起犯了事兒,今年又一起瘋了。”郝白聽出是馬局長和範國增,心下一陣唏噓。


    突然走廊裏又衝出一個人,大喊大叫:“我是朝廷派來的賈欽差,代天巡狩,誰敢造次!”掏出一個電視遙控器,高高一舉:“‘見此金牌,如朕親臨’!這些大膽反賊,還不趕緊給我拿下……”話沒說完,就被粗壯護工蜂擁拿下。


    郝白看著眼熟,還沒反應過來,身旁房間出來一醫一患兩人,卻是狗娃和韓醫生。狗娃問:“我這病還有救嗎?”韓醫生答:“放心吧,你這是猴兒毛過敏,我當過獸醫,小菜一碟。”身後護士不耐煩:“你們兩個,趕緊迴病房,給領導讓開路!”並繼續訓誡韓醫生:“36號!以後再敢偷大白褂,發現一次,多打一針!”韓醫生嘟囔道:“醫鬧都沒你這麽兇!”


    郝白今天憋了一路,未得機會撒尿,趁著領導調研,悄悄去尋廁所,路過後院假山,亭子裏坐著三個病號服,一副共商國是的表情,竟是廖大元、畢正義和宋老。郝白喊了喊,誰也不理他。走到近前,廖大元正遊說宋老:“沒聽老董說嘛?這滿目瘡痍的地球,可不是久居之地啊,您老必須提前在我們火星買塊地,就是不為您自己,也得為孩子們考慮不是嗎?我們哥倆可是獨家代購呢!”


    畢正義補充道:“今天可是內部認籌的最後一天!我們哥倆把員工指標讓給您,您買一千畝,公司再送一千畝,而且在給您老免費贈送一個兩千光年太空穿越遊,讓您親自迴到戰國末年風雲激蕩的大爭之世,親眼看看秦始皇是咋樣一統天下的。”


    “兩千多年的指標我可用不完!給我來個一千多年的就行,我不想看秦始皇是怎麽統一天下的,我就想看看楊貴妃是咋樣洗澡的。”宋老給出了終極訴求,老臉上略顯羞澀。


    畢竟,這是他這輩子說過的最流氓的一句話——成為一個精神病,真好。


    50.1 河山


    大醉一場,如夢一場。郝白像是一台重新開機的電腦,一步一步恢複程序。


    情到濃處失身,酒到濃處失憶。郝白依稀記得,跟著郝縣長慰問之後,楚鹿鄉同誌們為表熱情,齊留縣長吃飯。郝縣長推說有事兒,眾人便說可留郝白代表,和故人們一聚。郝縣長心知楚鹿鄉民風剽悍,不好拒絕到底,便說就請小郝代表,與楚鹿鄉同誌們熱鬧一迴。


    地方定在新開張的楚鹿大酒店,年關將近,氣氛熱烈,大家一開場就向郝白發起總攻,兄弟複兄弟,一杯接一杯,唿朋引伴,狂歌痛飲,郝白大醉。


    這次醒來,卻不是躺在楚鹿鄉政府的宿舍,卻是躺在堖頭村中心小學的操場。夜半時分,寒風如刀,切割大山,剁碎寒氣。郝白凍醒,睜眼便見眼前,一片星辰大海。


    世事如夢幻泡影。郝白酒未醒,不知道自己怎麽來到了這裏,不知道經曆的這許多事、許多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


    掙紮起來,衣服上浸透著殘留的嘔吐物,手機、鑰匙都不在身上,也不知在何處。不遠處的教職工宿舍,亮著一盞孤燈。燈光不很明亮,卻溫柔、溫暖、溫情,像母親遙念遊子,像思婦夜盼征人。


    黑夜裏,什麽也看不見,郝白卻知道,四麵大山環繞、楚河冰封。


    心外無物,滿目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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