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人們通過眼神來認識他人的真實情感和思想世界。周厲王時期群眾們道路以目,西楚霸王瞋目叱之、人馬辟易,司馬懿狼顧之相,史書裏很多著名的眼神故事,都是為呆板嚴肅的曆史畫龍點睛。


    酒足飯飽,在一片再見不知何年的心照不宣之中,大家依依惜別,一一散去。郝白和小尹順路先送程倩,程倩去洗手間,小尹忽問郝白:“你這位同學,看誰都是那樣的眼神嗎?”郝白沒聽明白:“什麽樣的眼神?”小尹幽幽說道:“就是看你那樣的眼神。”郝白揣著明白裝糊塗:“看我是什麽樣的眼神啊?”小尹說道:“就是這樣的眼神?”說罷,學著程倩的樣子,妙目橫波,脈脈含情。


    看著小尹俏皮而吃醋的表情,郝白像大多數男生一樣,流露出幸福而享受的得意。小尹不像大多數女生那樣,輕嗔薄怒,而是撲哧一下笑了。


    “你嘛,還算意誌堅定,忠誠可嘉。”小尹淺淺一笑,笑得郝白本來有底,反而沒底。


    二人把程倩送到文寧賓館,大堂分別。前台姑娘目視郝白,仍是意味深長。待程倩上樓,小尹笑對前台姑娘說道:“上班呢,表妹。”前台姑娘更加意味深長地笑道:“我不上班,誰給你當特務呀?這就是傳說中的姐夫嗎?”


    郝白尷尬地笑笑,迴想前夜,冷汗直冒。心說縣城方寸之地,真熟假熟之人,遍布明處暗處,倒逼柳下惠必須做柳下惠,而做不得登徒子。


    在漫長的人類文明史上,曾有無數的病痛帶走了無數的生命,而今隻當做曆史的事兒來聽,似與文寧無關絲毫。今日文寧的猴疫,其興也勃,其亡也忽,將來除了能在文寧縣誌上留下 幾行文字,“某年深秋,文寧大疫”雲雲,世人便不再會記得。畢竟,健忘是人類的天性。更何況,是在這樣一個健忘的時代。


    又到了公曆年的最後一天。一年一度的原平市教育工作大會在都城大酒店盛大召開。


    曆史的諄諄告誡,人們從來不會當事兒,因為大家認為自己並不會倒黴到再遇上曆史的輪迴。而且曆史是“死”的,聽不聽他的告誡,反正他也不知道;但長官的隨口一說可就不一樣了,隻要有利於我,我定會銘記在心,因為長官是“活”的,連長官說過的話都落實不到位,那還能拿什麽來體現尊重長官呢?原平市主管教育的副市長清楚地記得,陪同新任的市委書記去學校調研的時候書記曾說過,年底要參加教育係統的工作大會,副市長銘感五內、不敢稍忘,精心安排、周密部署,適時地遞上會議方案,書記果然大筆一揮,主動要求參加,會議規格瞬間提高,各縣市區也紛紛水漲船高地提高認識和重視,派出強大力量參會,特別是文寧縣,作為英雄劉校長的故鄉,作為抗擊猴疫的先鋒縣、紅旗縣,組建了龐大的代表團,由縣委書記、縣長任雙團長,郝副縣長任常務副團長,武默三任第一副團長,團圓包括了城關鎮小學校長、山區優秀教師代表蘇嵐、基層優秀教育工作者郝白等等,人員眾多,精英盡出,浩浩蕩蕩,進發原平。


    縱觀原平市曆史上的年度教育工作大會,乃至於全市任何一個單位或者係統的大會,從來沒有如此隆重。都城大酒店提前兩個月,就已經預留了所有房間,隻待大會。這座酒店完全按照戰國風格建造,主樓像極了秦國的鹹陽宮,雄比章台,駿極興樂,睥睨大地,俯瞰全城。為了喜迎盛會,酒店門前布置了左右兩排巨型空飄氣球,如秦軍列陣,聲勢浩大,蔚為壯觀。


    “現在上邊不是不讓鋪張浪費搞形式主義嗎?”蘇嵐悄悄問郝白。文寧縣代表團一下車,就被這陣勢所震撼,還以為這是哪家跨國公司成立100年的超級慶典。


    隨行的王茂田,一路上服務領導有暇,不時暗窺蘇嵐,見她膚白貌美,風韻正盛,且據傳說是自己故人英雄劉校長的故人,自己作為英雄劉校長多年的酒肉之交,深感有責任、有義務承擔起照顧其紅顏知己之重任,好使英雄泉下有知,含笑九泉,因而一路上對蘇嵐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格外上心。此時,聽到蘇嵐輕輕一問,王茂田的耳朵仿佛安裝了雷達,靈敏地捕捉到信息,貼上前去,細心講解:“這事兒不是我吹,整個文寧縣就我知道!我專門問過市教育局,現在呀,上邊規定多、管得嚴,搞得下邊這也不敢、那也不敢,工作都被動了。不過咱們教育戰線不怕這個,為啥?你看看,這空飄的條幅上寫的什麽?”


    眾人順著王茂田的指點,才發現大紅條幅上寫的不是“熱烈歡迎全市教育大會隆重召開”“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之類,而是全市貧困中小學生代表、優秀教師代表的話語。郝白掃了幾條:


    “老師媽媽對我講:紅紅怎麽是孤兒呢?這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娘!”——求是小學孤兒學生紅紅


    “我一定好好讀書,努力學習,長大了給我的爺爺,買一個輪椅,帶他去看看早晨的太陽。”——山區特困生強強


    忽聽王茂田喊道:“快看,蘇老師,還有你呢!”大家引起興趣,近前一看,見一個巨大的空飄,吊著一條巨大的條幅,上麵寫道:


    “我願做大山頂上的雪,融化成水,哺育小溪,讓他們走出去,見識大江大河,看看海的模樣。”


    “啪啪啪”聲音響起,王茂田帶頭鼓掌:“蘇老師說的可真好呀,立意高、比喻妙、文采好,既彰顯出紮根山區的鋼鐵意誌和決心,又體現出來了偉大母愛般的關懷,可親可敬!”蘇嵐尷尬地笑了笑。


    王茂田繼續解釋空飄氣球講排場的背後邏輯:“這叫‘以生之名’,學生的‘生’,師生的‘生’!上邊寫的都是可憐孩子、優秀教師的心聲,走的是弱勢路線,打的是感情牌,誰來查也不怕!誰來管也不敢!”王茂田深悉其中奧秘,繼續講道:“更何況,這些空飄的錢,都不用財政來出,都是企業自願讚助的——這些企業嘛,其實也算不得是企業,都是些小廠子,有印卷子的印刷廠,有做校服的服裝廠,有做課桌的木器廠,等等等等,他們有感於老師之辛苦、教育事業之偉大,紛紛慷慨解囊、主動出錢,撐起這個場麵,還給這個讚助活動起了個名,美其名曰‘讓孩子們的理想高高飄揚’。這樣一來,就更不怕上邊管了,他要是敢管,你什麽意思?不想讓孩子們的理想高高飄揚?媒體就更不怕了他們,巴不得你們來報道呢,官本位的形式主義,也能給你弄成‘孩本位’的正麵典型!真是一級有一級的水平啊!”


    代表團進酒店辦理入住,大廳浮雕高聳、氣象莊嚴,郝白感覺像是進宮朝拜,為其氣勢所懾。分了房間,郝白與王茂田同屋,王茂田神秘兮兮地囑托郝白逐人敲門通知:今晚郝副縣長受書記縣長委托,專門推掉了四五個市級領導的飯局,於百忙之中抽出寶貴時間,請代表團全體吃飯,所有人等不得請假,全部赴宴。


    吃飯的地方,就在都城大酒店的旋轉餐廳。旋轉餐廳在酒店“招賢台”的最高層——這座台取古國君王雅愛賢士、築台攬才之意,樓高百米,登臨其上,全城都在腳下。老板深諳經營之道,房間越少、越好、越貴,客人越搶、越爭、越多,偌大的頂樓隻有八個雅間:“帝王”二廳平時不動,是專門預留給書記市長招待高官顯宦、名人巨商用的:“將相”二廳是預留其他三十多個市領導公務接待、私人宴請時用的;“才子佳人”四個廳則麵向社會開放,有錢者自可居之。


    晚宴定在佳賓廳,郝白隨王茂田先到一步進行布置,郝白平生第一次到如此豪華之酒店,隻見房間闊大,裝飾豪雅,房間為了奪氣見勢,牆上一幅巨大的《韓熙載夜宴圖》蘇繡環繞三麵,畫中人與現實世界等高大小,神韻生動,乍一看,也不知是今人誤入了南唐的那場盛宴,還是古人穿越了千年,來到此世間。


    大家站在落地窗前貪看夜景,戀戀不舍地入座開席。郝縣長端著滿滿一高腳杯的白酒,起身祝酒,壯懷激烈,慷慨陳詞,像一位帶著新作參加電影節並已偵知組委會內幕的大導演,預祝我縣代表團在本次大會大獲全勝,一舉斬獲多個獎項,為文寧教育事業增光添彩。說罷端起酒杯便喝。


    郝白不知深淺,見領導要一飲而盡,也硬著頭皮將一大杯酒灌進喉嚨,感覺一條熱線直入胃裏,五髒六腑都想奪嘴而出。擦了擦嘴,卻見郝縣長隻喝了一小口,讚道:“小郝好酒量啊!第二杯還能喝嗎?”武默三從旁推波助瀾:“沒問題!小郝能文能武,還曾經把楚鹿鄉第一能喝的老支書給幹趴到桌子底下了。”郝白無奈,又隨著郝縣長第二次、第三次壯辭祝酒,連幹兩杯、酒氣上湧,感覺渾身器官都要一起造反。大家都讚自古英雄出少年,郝白忍著不吐,微笑而已,不敢張嘴說話,生怕一張嘴就要狂噴滿桌。


    終於焦點轉移,郝縣長開始一一見麵碰杯。郝白抓住機會,悄然離席,淡定地走到門口,捂著嘴飛奔廁所,抱著馬桶一陣狂吐,惡心的自己都受不了自己了。吐完,郝白搖搖晃晃迴屋,卻如鬼打牆般迷失於走廊,最後不知怎的推開一扇門,進了一個黑乎乎又亮堂堂的雅間。黑乎乎是因為房間裏沒有開燈,亮堂堂是因為城市燈光透過透明玻璃照射進來,亮如白晝。隻見牆上也有一幅巨大的畫,卻是閻立本的《曆代帝王圖》,再細看,好像這些帝王們要從曆史中走出來,從畫中牆上走出來。


    郝白環視滿牆的帝王,神迷目眩,亦幻亦真,一時茫然四顧,忽然想起楚鹿鄉精神病院裏的老董之問,曆史究竟是平民的曆史還是英雄的曆史,沒有答案。這些帝王,都是當時曆史的終極勝利者,他所代表的的又何嚐隻是他自己,代表的是他所處時代的英雄群體、利益集團。郝白胡思亂想之際,酒力發作,心搖神馳,再看這畫,好像第一個帝王是劉炳牛,左右兩個侍官一個是老唐,一個是他;第二個帝王是範國增,兩個侍官一個是齊高山,一個是他;第三個帝王是武默三,兩個侍官一個是王茂田,一個是他。


    郝白醉酒神遊,忽然有人推門進來,大燈一開,諸帝皆不見。王茂田拉住郝白:“急死人了!咋一個人跑到這了!這可是‘帝王廳’,那是咱們隨便來的嗎!快走!”


    郝白像風箏一樣,被王茂田拉著,出房間,過走廊,坐電梯,下一樓,一路上滿是女服務員頷首微笑,郝白醉眼乜之,如嬪妃,如宮人,好像自己才是帝王。


    夜色四合,燈火明暗,霧氣忽起。


    “本來想讓你先走,看你這樣子,還是跟著我吧。”王茂田一邊抱怨,一邊扶著郝白,穿庭過院,進了都城大酒店深處。郝白像是醉後的孫猴子,踩著雲彩,踉蹌天宮,抬頭一看,眼前另有一座宮城,上書“都城溫泉宮”五個大字,進得大門,早有兩個服務生一左一右,扶入郝白,郝白感覺自己更像帝王了。


    進到湯池裏泡了泡,郝白酒氣稍散,見前麵兩人泡在另一個池子裏,正自享受。忽見其中一人側著腦袋,伸手勾向後背,撓了幾下,仍未盡意。郝白一看是郝縣長,趕緊一個猛子紮過去,躍出湯池,照著領導後背的三角區,伸手猛撓。也是醉後力道無深淺,郝白發力過猛,撓得郝縣長背紅滲血,一旁的武默三正要怪罪,卻聽郝縣長大喊一聲:“過癮過癮!”郝白更起勁了,勁更大了,不巧用力過猛,一頭栽進了湯池,連帶著郝縣長也落入池中。


    “趕緊把縣長撈出來!”澡堂子裏,亂作一團。


    郝白隱約記得,自己被撈出來後,經過一個壁燈昏暗、仿佛墓道的走廊,來到一個散發著香氣的房間,沉沉睡去,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進來,直接撲到郝白身上,郝白以為是鬼壓床,伸手一摸,卻是溫軟的這是肉體,郝白以為是前來服務的失足女子,心中糾結複雜,也不知是領導特許同流合汙還是領導考驗定力。


    “別出聲,抱緊我!”竟是蘇嵐。郝白一時呆住,胯下雄駒昂頭。卻聽走廊裏腳步橐橐,房門一間一間被踹開,由遠而近,“砰”地一聲輪到郝白這間,數支強光手電光柱亂射進來,照在郝白的臉上和蘇嵐雪白的背上。


    “這也沒有!走,下一間!”門口一個悍婦看著郝白:“年紀輕輕的就出來嫖,我呸!”


    “喲,嫂子怎麽也來了?”隔壁房間,傳來武默三賠笑的聲音。卻聽悍婦直衝進去,安排人手四下尋找。


    “狐狸精呢?”悍婦未能捉奸在床,仿佛朱棣的靖難大軍衝進宮城卻未捉住建文帝,大功未成,深以為憾。


    “給你說了多少次?不要亂聽別人嚼舌頭!不要聽風就是雨,就是不聽!”此時的郝縣長,一臉的勝利者表情。


    郝夫人狐疑地打量著郝縣長,從頭到腳,從前到後,終於發現了異樣——背後的血紅指印,分明是情到濃處纖纖玉指的忘情之作。郝縣長百口莫辯。


    “就這個位置,你給老娘撓一個我看看。”郝縣長試了左手試右手,怎麽也撓不到,急得汗如雨下。緊接著,便是一聲慘叫。


    郝白聽得清楚,很想出去自承其事,解釋清楚,卻被蘇嵐死死抱住:“好兄弟,別動!為姐姐犧牲一迴。”郝白逐漸適應了這種玉體橫陳的犧牲。走廊裏亂了一陣,歸於平靜。


    “姐姐我本想著趁著縣長喝了酒,一舉把他拿下,迴城的事兒就十拿九穩了,沒想到偷雞不成蝕把米,倒是把母老虎給惹來了,也不知道哪個殺千刀的告的密。”蘇嵐從郝白身上爬起,趕緊把脫下的衣服一件一件穿起,借著走廊微弱的燈光,郝白偷窺著蘇嵐穿衣的模樣,忽然想起了在明珠嶺上農家院裏的王晴。


    郝白伸手去床頭摸到內褲,正要穿,蘇嵐摸到開關,開了燈,晃得郝白眼睛一刺。


    “你的內褲,倒是挺眼熟的。”蘇嵐若有所思。


    郝白看了看,內褲上,超人正單臂上揚、指天欲飛,令人想起楚鹿鄉政府女澡堂裏的氤氳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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