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就是這樣,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方向。同一個地方,有的人掙紮上岸、遠洋而來,有的人縱身下海、遠渡重洋——在有的人看來,這是終點;而在有的人看來,這是起點。


    曾經某個春日,郝白仰慕古人的三月三“奔者不禁”,幻想某一天,能和某個姑娘一起私奔,浪跡天涯。卻不料,今天以這種狼狽的方式,將夢想照進現實——郝白與梁欣萍奔逃在前,四個大漢窮追於後。途中,郝白幾次想要撇下梁欣萍自行溜走,但轉念一想,恐宋老將來怪罪,也隻能舍命相隨。


    好在四個大漢徒有其表,追了一會兒就心有餘而力不足,不能箭步飛來、一舉成擒;不過力不足而誌尤堅,仍然緊隨不舍。郝白在楚鹿鄉有過夜窺女澡堂、逾牆大逃亡的經曆,比之今日要兇險萬倍,跑著跑著,少了緊張,多了從容。看看梁欣萍,也是女中豪傑,一不喘、二不累,三不崴腳,迥異於電視劇裏的女主角。


    追著追著,轉過一個街角,前麵出現一棟碩大的建築——皇宮大廈,郝白心念一動。皇宮大廈設計的是時候是文寧縣第一高樓,老板壯誌雄心,準備建成文寧縣第一酒店,開工的時候各級領導剪彩奠基,聲勢浩大,後來老板資金鏈斷裂,遂淪為文寧縣第一爛尾樓。皇宮大廈樓如其名,裏麵結構複雜、九曲迴環,初入者一進去往往如東吳軍隊衝進八陣圖,迷失自我。郝白高中的時候,就曾與二胖等人在此建立秘密據點,因而熟門熟路、機關算盡,準備帶著梁欣萍進去兜個圈子,徹底甩掉四個大漢。


    夜幕下的皇宮大廈,像一個巨大的陰影,聳立天際。仿佛是萬裏之外投射而來的海市蜃樓,實際上並不存在。郝白拉著梁欣萍直上三樓,藏在一道矮牆下,動也不動,靜聽動靜,等著四個大漢衝進來沒頭蒼蠅般一通亂找、憤然作罷。不料,四個大漢並非有勇無謀之輩,追到大樓門口,卻不冒進,一邊大喘粗氣,一邊仰頭大喊:


    “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們就藏在上邊!”板寸青年連喊三聲,郝白和梁欣萍一動不敢動,卻聽“咚”地一聲,似有高物墜落,也不敢去看。


    “別以為我們不知道!連文寧縣城的小屁孩兒都知道,‘皇宮大廈不一般,進去容易出去難’。這座樓屋子確實是易守難攻,不過你們別忘了,出口可就一個!老子就守在門口,看誰耗得過誰!”


    又是一場堅守不出的鏖戰。戰國之世,秦趙對峙於長平,隋末蜂起,唐鄭相持於洛陽,和這棟中原大地偏隅小縣的大爛尾樓樓上樓下的僵持,除了時空的穿梭、場景的轉換、人數的多少之外,並無本質上的區別。


    “別以為我們不知道!知道你能聽得見,勸你一句,不要作無謂的抵抗!”板寸開始循循善誘地勸降。


    “兄弟!”板寸指的郝白,“這事兒和你沒半點關係,為了這個臭婊子、大騙子,太犯不上了,太沒必要了!你下來,兄弟我絕對不為難你!”板寸見勸降計不好使,又開始用離間計。


    “哥們兒我可讓這個梁欣萍給害慘了。她和我談了一年對象,要了手機要包包,要了口紅要手表,除了床上的時候喊‘不要’,其他沒有不要的時候。結果你猜怎麽著?哥們我是第三個備胎——備胎都算不上,是備胎的備胎!”板寸見離間計不好使,又開始用苦肉計。


    “兄弟,你是人家第幾個備胎啊?哥們兒我可是你前輩啊,這婊子屁股上哪有痦子,喜歡什麽姿勢,你下來我好好給你嘮嘮,咱哥倆交流交流。”板寸見苦肉計也不好使,拿出最後一招激將法。


    郝白不為所動。板寸望向樓上,樓上一動不動。


    “一動不動是王八!怪不得兄弟你喜歡梁欣萍,因為你就是個王八!知道什麽是‘王八’嗎?王八就是你老婆紅杏出牆,王八就是戴綠帽子!”板寸正罵得興起,忽然樓上飛下來半截磚頭,嚇得四條大漢一起蹦跳躲閃。


    板寸判斷狗男女的位置,問是幾樓扔的,一個人說是四樓,一個人說是五樓,一個人說是六樓,而他自己看的是三樓,四個人得出四個答案,看來皇宮大廈不可輕進,於是在門口安營紮寨,作守株待兔之狀。


    郝白往樓下扔了磚頭之後,擔心暴露位置,拉著梁欣萍換了地方,思考著如何全身而退。卻看梁欣萍,明月流照,麵如月白,似有千古傷心。


    不一會兒,陣陣肉香飄上來,郝白聞之而饞,四下尋味,探頭探腦悄悄往樓下一瞄,隻見大樓門口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個燒烤架子,上麵的羊腿,正滋滋冒著香氣。板寸帶著三個弟兄,擺上啤酒,大吃大喝。郝白和梁欣萍在飯店就沒怎麽吃東西,聞到肉香,隻覺更餓。


    板寸邊吃邊衝樓上喊:“哥們下來啊,吃肉喝酒!嚐嚐這肉,是真香啊!嚐嚐這酒,是真爽啊!”


    板寸計議已定,準備酒足飯飽之後,兩人守大門,兩人進樓搜尋,卻不料酒足飯飽之後,一人自稱女友發情,一個自稱老媽發怒,總之是女人難纏,先後借機溜走,隻剩一個矮胖子,喝得暈暈乎乎、搖搖晃晃,靠著台階就打起了盹。


    板寸用一頓酒肉鑒別出了酒肉朋友,眼見無人可用,益加惱羞成怒,準備電話叫人,又恐周知眾人,事大丟人,正在兩難之間,忽又一個收破爛的大爺,騎著三輪車來到大廈門口,推車就進。板寸眼前一亮,問大爺是什麽情況。大爺說你們在我家門口這吃肉喝酒的,我還想問你們是什麽情況。


    據大爺自述,大爺是皇宮大廈裏的老牌“釘子戶”——當年此樓爛尾,無人管理,眾流浪漢、拾荒者悄然進犯,各占房屋,安營紮寨,後來日久生事,發生了著名的“陰陽之爭”:先來的人占了陽麵的房屋,後來的人隻能占陰麵的房屋;起初後來的人不敢惹先來的人,畢竟有個屋子就心滿意足了,混江湖還是要講究先來後到、先到先得;隨後後來的人站穩腳跟,就漸生不滿,憑什麽先來的人就能獨占陽麵呢?為什麽咱們就不能後來者居上呢?先來的人也火上澆油,將自己居住的向陽房間稱為“陽間”,將後來的人居住的背陰房間稱為“陰間”,堅決扞衛自己的主權和領土完整。終有一日,矛盾積累到一定程度迎來總爆發,由一個“陰間”醉漢晚歸誤入對門“陽間”尿尿為導火索,引發鬥毆,並迅速由一對一搏鬥引申發展為陰間陽間的總鬥毆,直接導致當晚半個文寧縣的警力都沒有睡好覺,集體到皇宮大廈出警平息這起群體性事件。而後,政府對皇宮大廈進行徹底清場,以安全為由,拉起鐵絲網,進行全封閉。再然後,大爺鉸開鐵絲網,進占爛尾樓,政府屢修屢剿,大爺屢占屢鉸,最後政府方麵轉換思路,本著“不能消滅之、便要同化之”的原則,任命大爺為臨時看守人員,負責皇宮大廈爛尾樓的日常巡查管護工作。這樣一來,大爺自立為王,逍遙快活,這裏不僅“地大屋博”,關鍵是省了房租,以及水電費——當然,目前大樓還沒有通水電。


    板寸看著黑乎乎的大樓,悄悄地把大爺拉到一旁,決定聘用大爺當向導、做先鋒,殺進大樓捉奸。


    “沒看見我已經下班了嗎?”大爺很職業地指了指三輪車上的破紙殼、破電視、破冰箱。


    板寸掏出一百塊錢,大爺二話不說,接過錢就往裏走:“放心,找遍這文寧縣,再沒有比我熟悉這樓的人!不管是小情侶,還是狗男女,常去的那幾個地方,我都掌握!等我好消息!”


    大爺如武林高手一般,潛入大樓。大爺混世多年,身負兩大獨門絕技:一是夜行絕技,常年生活於皇宮大廈沒水沒電的環境,早出晚歸,不僅地形熟,而且適應了黑暗,夜視無礙,夜行無聲;二是聽力絕佳,一萬人的小區有人喊一嗓子“收破爛的別走”,大爺立馬就能辨出是哪棟樓哪一戶。


    大爺摸了一層又一層,側耳凝神,聽聲辨位,終於發現異樣,郝白兀自勾頭探聽樓下板寸的動靜,就已被大爺箭步而上,一把按住。嚇得梁欣萍幾乎叫出聲來。


    “你倆是前戲太長,沒來得及脫衣服啊?還是速度太快,剛剛穿上衣服啊?”大爺觀察二人神色,與平日裏到此幽會偷情的男男女女迥然不同。


    郝白在被一把按住的瞬間,分明體會到了三猴兒在北京小飯店被誌超按到桌子上的感受——被一雙貝多芬一樣的有力大手,扼住了生命的咽喉。


    大爺感慨,從沒賺過這麽輕鬆的一百塊錢,表示如果文寧縣城每天不要多,來上七八個老公捉奸老婆或者老婆捉奸老公的,就可輕鬆致富。郝白臉被按到灰塵裏,一邊吃土一邊表示,還有更輕鬆的賺錢方式。大爺願聞其詳,郝白表示,隻要大爺肯高抬貴手,放了他們,將獲得二百塊錢報酬。


    大爺一聽,此事可為。當即放了郝白,得了二百,咧著嘴笑嘻嘻走了,隨便找了個地方小憩片刻,才故作認真負責地下樓複命,說這對狗男女的反偵察能力極強,找遍了皇宮大廈,愣是沒找到。


    板寸心有不甘,又掏出一百塊,請大爺再費心搜查,並許以事成之後,另有重酬。大爺洞見商機,反身上樓。


    郝白萬萬沒想到大爺去而複返,再次一舉成擒。大爺添油加醋地通報了板寸的重酬之意,坐地起價,平地蓋樓。郝白心領神會,掏出五百塊錢,請大爺一不聲張,二不下樓。


    大爺兩頭通吃,體會到了當雙麵間諜的快感,算了算收益,頗為滿意,又算了算時間,心愛的女主播馬上就要上線,事業雖然重要,但也不可與愛情爭鋒,遂去。


    板寸死守樓下,望穿秋水。秋夜轉涼,實在支持不住,叫醒矮胖子,開過來一輛車,徹底在皇宮大廈門口安營紮寨。


    郝白觀其陣勢,不料竟是一場持久戰,本就又冷又餓,更兼樓高風大,高處不勝寒。再看梁欣萍,縮成一團,瑟瑟發抖。郝白猶豫了一下,還是脫下外套,披在梁欣萍身上。一時,風更大了,夜更寒了,郝白餓得更透徹了,凍得更清醒了,不禁心中思量,反問反思,幾乎寫出一首元曲:“為了一個多情濫情的她,遭人追殺,亡命天涯。聽!樓下的板寸在辱罵;看!樓裏的大爺來敲詐。這也還罷,咱還噓寒問暖牽掛,憐香惜玉護花,真他媽是賤到了家!”


    自嘲未已,梁欣萍披衣迴眸,輕咬朱唇:“還是冷,能不能抱抱我?”此時,月光如水,流曳天地間,傾瀉幾萬裏,卻不如梁欣萍眼裏的一剪秋水。


    郝白好像中了電,更像中了邪,緊緊地抱住了梁欣萍,佳人入懷。一時,也不餓了,也不冷了,天與地,都睡了。


    偏偏大爺未睡。


    大爺剛看過美女直播,精神亢奮,健步輕快,郝白以為又來敲詐,卻見大爺拎著軍大衣、方便麵、熱水壺、二鍋頭,像極了支援災區、雪中送炭的子弟兵,滿載而來,大發感慨:“現在的年輕人,偷情不易呀!看你們苦命鴛鴦,精神可嘉,老漢我送上東西,以資鼓勵。”看二人相擁取暖,大爺的惻隱之心進一步升級:“幹脆!去我那兒湊活一晚,好幾間房哩,窗戶上都蒙了塑料布,管保不冷!不但不冷,你們想幹點什麽,也方便!”


    大爺的住處在三樓一個僻靜處,郝白不明白偌大一個荒樓,大爺為什麽不圖方便住一樓,大爺自有講究:“虧你還是城裏人哩!沒聽人家說嘛,‘一樓髒,二樓亂,三樓四樓住高幹’,這叫講究!更何況啊,咱姓楊,住三樓,這叫‘三陽開泰’,大吉大利。”


    郝白和梁欣萍同處一室,相對無言。郝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怕這是大爺精心設下的圈套,悄聲問梁欣萍:“這老頭兒讓咱們來這,不會是想甕中捉鱉吧?”


    梁欣萍莞爾一笑:“你才是鱉呢!”郝白想起板寸罵自己“一動不動是王八”,也自啞然失笑,還是不放心,悄悄潛到大爺門口,聽著大爺沉沉睡去,才算放心。摸黑迴到屋子,隨便找了個角落,準備躺下休息,卻感覺梁欣萍湊近過來,拉著郝白的手,輕聲道:“謝謝你。”然後把郝白的手放到自己肩頭——竟已是赤誠相見,一絲不掛。此時無聲勝有聲。


    一夜如夢。


    天亮之際,郝白被什麽聲音吵醒,看梁欣萍時,仍如玉山之傾,兀自酣睡。郝白怕板寸殺上來,趕緊出去觀察形勢,隻見板寸正和矮胖子焦急地朝著樓上大喊:“別想不開啊兄弟!千萬不能跳啊!千萬別衝動!”


    “有什麽大不了的要走這一步!你看看哥,被一個騷娘們當猴兒耍、騙了金錢騙感情,還哥給戴了不知道多少綠帽子,哥不也頑強抗爭,沒有向生活低頭嗎?”板寸現身說法,高聲勸導,勸完之後怕劉步雲真跳下來,自己在現場難逃幹係,顧不上再圍困郝白和梁欣萍,趕緊叫矮胖子上車,一溜煙跑了。


    綠帽子三個字,瞬間讓郝白的臉,為之一紅。


    “白天不了解夜的黑!全他媽完了,全他媽完了,沒臉見人了!隻有跳下去,才能得到解脫!”


    郝白聽聲音,很是耳熟——竟然是劉步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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