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人之大事,在婚與生。結婚和生娃,是人生大事,在縣城尤其如此。縣城青年與大城市青年頗有不同:大城市思維新、觀念潮、選擇多,廣大青年可浪、可玩、可等、可放,父母高堂及七大姑八大姨亦優容之而不罪之非之;縣城則不然,方寸之地、鄉裏之間,不論男女,大好青年中,優質貨源本就不多,如不先下手為強,那就隻能矮子裏拔將軍了。


    小尹媽的焦慮感,正源於此。當聽說寶貝女兒談戀愛的時候,她的第一反應是月老終於發功啦,總算給小尹牽上了紅線,隨即一想不對,萬一是月老一時打盹不注意隨便給拉了一條紅線呢?畢竟,小尹也老大不小了,那麽她的男朋友也肯定老大不小,既然老大不小了都沒有對象,這就說明此人不是有情況,就是有情況。於是勒令小尹,先帶上家來見一見,好則順水推舟地撮合,否則就要棒打鴛鴦地強拆。


    這些思量,郝白如何能知。


    郝白懷揣忐忑心,覲見小尹媽。小尹媽正在廚房忙活,提刀出而不自覺。郝白見刀而眼熟,小尹媽見郝白而眼熟。小尹媽忽然想起,這就是那位送刀青年:“哎呀,那天就說讓你來家吃飯呢。”招唿小尹趕緊延客入座,郝白並腿端坐,雙手放在腿上。小尹笑他拘謹,郝白感覺更不知道該把手放哪了。


    小尹媽端來水果,郝白口幹舌燥,想吃而不敢妄動,小尹笑著遞上冰鎮西瓜,甘甜入口,驟降暑氣。小尹媽自帶江南女子的婉約和靈秀。一番循循善誘,二次偵知郝白家底。


    賓主聊天正歡,郝白肚子忽然疼起來。一時間,腹中鼓鳴,戰聲隱隱。郝白感覺自己的肚子,就像是安史之亂時的唐朝,叛軍起於幽燕,郝白痛於幽門,叛軍勢如破竹、兵臨潼關,一旦斬關破城,則關中平原將一泄而下。


    郝白深知已到了生死關頭,如不能“安”住“史”軍,則將丟醜於嶽母,貽笑於大方,於是意誌堅定、強提肛肌,打退一波又一波安史之亂叛軍攻擊波,憋得滿臉通紅,還要強笑周旋於小尹母女之間,一時急窘交加,二十年來人生之難,以此為最。


    小尹見郝白羞紅,心下不忍,還以為是老媽氣場太強、逼問太甚,哄走老媽去廚房做飯。


    強敵撤圍,郝白趕緊在小尹指點下,夾著屁股,競走如廁。廁所空間狹小,最無奈的是門難密閉,郝白唯恐聲聞於外,不敢放開施展,硬是將一個屁分成三段,次第推出,由一鼓作氣之豪放,轉為吳音低迴之婉轉。


    郝白正小心翼翼,分兵投送,忽有電話打來,乃是景雨,通知說下周末要結婚,靜候光臨。郝白一陣祝福,不防直腸失管,響屁崩出,倉促掛斷,趕緊收功;緊接著又有電話打來,乃是劉步雲,也說下周末要結婚,靜候光臨。郝白心說今天運氣不佳,看來要連出兩份禮金,生怕劉步雲喜氣洋洋衝昏頭腦,非要聊上半天,趕緊壓低聲音,謊稱“開會”,結果控製不力,又有巨屁唿嘯,劉步雲納悶:“會議室裏有人放炮?”郝白羞憤難當,不巧二胖又打來電話,郝白劈頭就問:“你特麽也要結婚嗎?!”二胖一愣:“我特麽不結婚!特麽是劉步雲通知我他要結婚,我有事兒出去幾天,你幫我先墊上份子錢,500塊。”


    郝白大屁連連,已然沒羞沒臊,趕緊說錢的事:“上次史家強結婚的份子錢你特麽還沒給我呢,又讓老子墊?”二胖哈哈大笑:“老子要出去幹大事,顧不上嘛。你特麽愛墊不墊,要是不墊,那我上次的錢也不還了。”郝白無奈,掛了電話,屁股剛擦到一半,武默三又打來電話,郝白心說這必是局長打來電話誇獎第一期《文寧教育周刊》編的怎樣怎樣好,心裏先準備了一番謙辭,“都是局長總攬全局、指導有方”之類的。


    趕緊接起,卻聽武局長沉聲質問:“第一期的《文寧教育周刊》,那篇小學生的文章,怎麽沒有上啊?”


    郝白一愣,趕緊解釋:“報告局長,我感覺那篇文章寫的很幼稚,所以就沒采用。”武默三怒道:“‘你感覺’不重要,‘我感覺’才重要!那怎麽能說是‘幼稚’呢?那叫‘文風淺白、平易近人’,懂嗎?那麽大的曆史課題,講得這麽深入淺出,還是小學生,容易嗎?趕緊給我補上!”


    手機上操作不便,郝白趕緊提褲子出來,借用小尹電腦重新編輯。小尹一看“武成器”的名字,不禁莞爾:“小武啊,這不是武書記的兒子嘛。”郝白恍然大悟,真想連賞自己三個大嘴巴,趕緊把文章編輯妥當,又將“學苑雜談”版塊無限前提,覺得還不足以彌補罪過,又按著鍵盤劈裏啪啦寫了一大段“編者按”,大吹特吹“自古文章出少年”雲雲,方才感覺達到了贖罪的標準。


    從小尹家出來,隻見七八個人圍著那家冷飲店,一人正破口大罵:“黑店!黑店!吃了你的冰激淩,老子從昨天晚上拉肚子拉到現在,屁股都擦出血了,你說怎麽辦吧!”店主不服氣:“老六,你那明明是痔瘡犯了,要麽穿紙尿褲,要麽墊衛生巾。怎麽著?自己尿的不高,還能怪地球引力?”推推搡搡,一場混戰。警察隨即趕到,郝白一看,正是以前處理他銀行掉刀時的胖瘦公安。胖瘦公安一看,店門口圍著一堆人聲討著“退錢,退錢!賠錢,賠錢!”店裏二三人扭打在一起,瘦公安不禁納悶:“怎麽著?一個小小的冷飲店,也特麽玩兒時髦搞非法集資啊?”胖公安調侃:“你別看人家店麵小,沒準人家也想去納斯達克上市呢。”二人一邊扯著閑篇,一邊進店勸解。


    郝白一邊圍觀熱鬧,一邊盤算形勢,眼看老板結結實實挨了三五記直拳,心中暗暗叫好,想起剛才拉肚子,就是禍起於變質的冰激淩,頓時很有一種複仇的暢快,心說沒準一會兒還能組成“黑店冰激淩拉肚子受害者聯盟”,訛住老板發上一筆橫財呢,一舉就能把隨禮的份子錢給找補迴來。


    胖瘦公安穩住形勢,問明情況。胖公安經過縝密分析,認定又是一場誤會;又經過耐心講解,讓打人者和被打者都認為這就是一場誤會。瘦公安又是一番讚歎:“胖哥就是不一樣,不愧是登上過全省《法治周刊》的‘金牌調解員’啊。”


    郝白一聽到“周刊”二字,猛然想起紙質版的《文寧教育周刊》還需要改,一時無暇看熱鬧,也無心討損失,準備打車趕往創業大廈,但左右張望,愣是沒望見一輛。好在小尹家相距創業大廈不遠,郝白步行過去,大汗淋漓,渾身像是水洗一樣,不料縣裏抓環保正在關鍵期,創業大廈空調全停,屋裏熱得像蒸籠一樣。郝白薅來小熊一番修改,武默三遠程預覽、隔空指示,要求急送縣委、縣政府,呈主要領導閱示,讓領導們直觀感受一下縣教育局“新氣象、新作為”活動開展後的最新成果。郝白出來見四下無車,隻好又把小熊薅來,騎上電車直奔縣委、縣政府。


    縣委大院門口兩位保安大叔,眼見一輛破電車風馳電掣而來,騎車者蓬頭垢麵,必是網癮少年,心說這是哪裏竄來的癟三小逼,如門神挺身上前,高聲喝止。郝白稟說是教育局前來送文件,二位門神不準放行,說是大周末的,沒有要死要活的急務,還是打哪來迴哪去吧。郝白無奈,聯係劉步雲,劉步雲在家籌辦婚事,電話轉交到門神手中,一聽是“劉科長”,立馬換成笑臉,請郝白進去公幹。


    周末車馬稀落,縣委大院裏肅靜之中自有一種威嚴。郝白送報紙的秘書科,正是劉步雲的勢力範圍。劉步雲安排妥當,請值班的小張收了報紙。小張見沒什麽事了,就邀郝白一起去劉步雲家幫忙。郝白正要去看,一口答應。


    跟著小張來到後院停車場,郝白瞬間感覺進入了軍事禁區,大氣不敢多喘一口,老老實實、亦步亦趨跟著小張上了他的奧迪車。


    小張的奧迪車,外低調而內奢華,用小張自己的話說,外觀低調是掩外人耳目的,內飾奢華是給自己享受的。郝白平生沒坐過豪車,隻覺暗香浮動、美物環繞,更加不敢妄動。


    小張開車的風格隨時切換,在縣委大院裏靜如處子,一出了大院立馬動如脫兔,飛車橫掃夏雨路,驚起路人不敢怒,橫衝直撞,三拐兩拐,來到西部新區一個新開樓盤——維也納世紀新城。新城和大多數樓盤一樣,走的是洋派路線,開發商為增壯觀,從而再增房價,專門在小區大門口立了十六尊漢白玉雕像,左右各八個,從宙斯、阿基琉斯、普羅米修斯,到亞曆山大、凱撒、屋大維、漢尼拔、拿破侖、華盛頓,再到麥克阿瑟、蒙哥馬利、巴頓、尼米茲,古今亂燴,人神混雜。雕塑分列兩行,不論誰都是兩米高,除了大小和諧,其餘皆不和諧。


    大紅地毯直鋪到劉步雲新居門口,為賓客指明前進方向。未到劉家,已有震耳欲聾的戲樂先聲奪人;即到劉家,沒進家門,就已知家中再無下腳處。眾多賓客、忙客、閑客,裏進外出,人喧馬嘶。郝白見人太多,不好意思進去,小張拉著他往裏擠:“咱來幹啥了?咱來這就一個目的,就是讓劉步雲看見咱們來了。他要是看不見咱們,咱們就算白來了。”


    好不容易擠到客廳,聽見劉步雲的聲音從書房傳出來,聲遏行雲:“各位領導,同事們都知道,我平時也沒什麽愛好,就喜歡買書看書。”眾人哄然讚好。客廳人多,臥室人少。郝白被擠到臥室,一不注意坐到床上,把用紅棗、花生、桂圓、瓜子擺成的“早生貴子”坐得一塌糊塗,好像闖了大禍,趕緊忙著重擺。細看床單,不知是什麽工藝,繡出一對鴛鴦,神態活靈活現,羽毛纖毫畢現,一時又羨慕又嫉妒,看看婚房裏無一物不精致,無一處不精彩,處處都是金錢堆就,由此聯想,撫今追遠,不知道自己結婚能置辦什麽樣的貨色。


    很快,參觀大軍湧向臥室,郝白又被擠出去,擠到了此時人少的書房。郝白抬頭看向書架,裝作認真挑選書籍的樣子,掩飾自己被擠來擠去的尷尬,卻發現書架高處的書籍,都看著既像書又不像書。郝白奇怪,踮起腳夠下來一本“四大名著”,卻原來是一個空盒,隻是做成了書的樣子,再看“曾國藩家書”“醒世恆言”,莫不如此。


    呆的實在無聊,郝白遙見劉步雲春風得意、口沫橫飛,也並不想特意過去見麵,忽然想起景雨也快結婚了,景雨作為飯店服務員,估計去他家的捧場肯定很少,自己與其在劉家被擠來擠去,倒不如去景家作座上賓。


    郝白給景雨發去微信,景雨發來地圖位置。郝白才知,景雨家住北鄉棚戶區。北鄉棚戶區並不叫“北鄉棚戶區”,起碼居住其中的人並不這麽叫。北鄉棚戶區的官名叫做“工礦生活區”,選址在城北第一村的北鄉村,集中了黑鎮白鎮等重點工礦區域國有企業的家屬樓,一幢幢紅磚灰色小樓鋪陳一地,當年是文寧縣人羨慕的“城市社區”,住在裏麵的人,出來進去胸脯都挺得高高,後來國企效益每況愈下,家屬院蕭條破敗,淪為城鄉結合部混亂區,成為文寧縣城第二大風塵人士、失足女子集散地,寓居其間的失足女,出來進去胸脯都挺得高高。


    郝白愈發同情景雨。路上沒有出租車,郝白沿著西環路,從城西到城北,走了大半個小時,t恤上出汗濕得能擰出水來。棚戶區已經在望。車輛一過,煙塵四起。不時有土狗出沒,耷拉著腦袋,瘦如幹柴,跑來跑去,被人攆來攆去。郝白感覺此時自己的狼狽狀,倒還不如土狗。


    郝白按照地圖位置走,進了棚戶區左右張望,也有兩家掛燈籠、支拱門的,但都不是景雨家,走著走著就走出了棚戶區,“北鄉村”的大牌坊赫然出現在眼前,左手邊另有一個牆高一丈、遮蔽視線的大城堡。細看,大城堡竟是一幢大房子,因為建的太大、太高、太豪,所以看著像一座歐洲城堡。郝白心說,維也納世紀新城門口的十六尊雕塑,放到這個城堡門口似乎更加合適。


    城堡門口,停著一大溜的豪車,隻在最邊邊角角的角落,停著一輛破舊的捷達,好像自知檔次太低,羞於見人,躲在角落還嫌自己藏得不夠隱蔽。城堡門口,還起了一個比趙州橋還大的紅色拱門,寫著“愛子景雨新婚之喜”。


    看來是景家到了。不對不對,郝白心說,確切的說,是“景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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