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聽故事,總喜歡問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其實,人本無好壞之分。楚漢相爭,愛楚者認為愛漢者是壞人,愛漢者認為愛楚者是壞人;霸王既死,漢王說誰是好人誰就是好人,說誰是壞人誰就是壞人。於是,霸王的那些並不霸的政策,譬如模仿聖人所謂“吾從周”建立的諸侯共治之中國古典政治的特色民主聯邦模式,也就被丟進了曆史的垃圾箱,取而代之的是承襲秦製的專製,統治了兩千年的曆史。


    但有時,在普世價值的道德眼光衡量之下,好人和壞人肉眼可見,一眼就能分辨出來。譬如郝白在堖頭村夜探女廁所、在楚鹿鄉夜驚女澡堂,如果被捉了現行,那麽這個變態流氓的罪名,就像是跌進了堖頭村小學女廁所裏的糞坑,就算用盡發源自楚鹿鄉大山深處的楚河之水,怕也洗不幹淨。幸好,不幸的事情沒有發生;而且,幸運的事情一直發生。可能,這就是小說裏所謂的“主角光環”吧。


    第二天,郝白聽說那兩個在浴室裏的女人,一個是小尹,一個是蘇嵐。想起昨晚魯大海說的“楚鹿鄉兩代美女”,才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郝白從小受的是唯物主義教育,一直用堅定的辯證法分析問題,心裏出現了兩種辯證統一的心理:一是後悔的心理,昨晚這麽好的機會,未能大飽眼福,白白痛失豔福,隻恨盥洗室裏熱水霧氣濃重,什麽也看不清,隻恨自己膽量有限,什麽也不敢看,隻顧著逃命。一個是後怕的心理,一想起在逃命過程中,幾次三番差點就被活捉,關於這個事兒,郝白什麽時候想起來什麽時候就一陣後怕;一想起自己的超人內褲被捕獲做了證物,這就像是一個啞彈,未來的任何時候都可能憑空“砰”地一聲爆炸,關於這個事兒,郝白什麽時候想起來什麽時候就一陣害怕。於是,郝白做賊心虛,沒事兒不敢在鄉政府大院多耽,生怕撞見小尹;沒事兒也不敢去堖頭村小學懷舊,生怕遇見蘇嵐。


    日子一天天流逝,正如靜靜的楚河水,悄悄流走,無聲無息,被時光偷走,又偷走時光。這陣子,在廖大元和星火廣告公司的渲染推動下,楚鹿鄉的旅遊業,頗有了幾分起死迴生的意味。郝白都有了直觀的感覺:上班的時候,來鄉政府投訴飯店宰客、景區欺客的遊客越來越多,有時候一天好幾撥,有時候一撥一大群人,絡繹不絕,前赴後繼,組團圍攻;迴縣城途中,沿途廣告牌都是楚鹿鄉山水的宣傳廣告,連老秋的公交車上都噴了字,一邊寫著“楚鹿鄉,一個來了就不想走的地方”,另一邊寫著“楚鹿鄉,一個走了還想來的地方”,這在郝白的辯證思維看來,充滿了形而上的哲學意味,老秋時常喝多了就拎著酒瓶子看了這邊看那邊,琢磨兩者之間的辯證統一關係;到了縣城車站,斜街的大媽們一邊不忘本地招攬客人,一邊發著“國家的森林公園、世界的地質公園、宇宙的最終盡頭——中國楚鹿鄉”的宣傳頁,郝白沒想到楚鹿鄉還有這麽高的榮譽,仔細看才發現“國家”“世界”這一行大字前還有幾個蠅頭小字——“正在積極申報”。


    郝白還有更切身的感受:這半年裏,郝白陪著兄弟鄉鎮教辦校長攜其夫人或情人、縣教育局各位科長攜其夫人或情人、原平市教育局各位處長攜其夫人或情人,爬了一趟又一趟的漢寨山,走了一遍又一遍的忘情川,有時候一天就得爬兩趟,上午一撥,下午一撥,後來不知道哪個孫子鼓動景區們開發了夜爬的新業態,打出宣傳口號“帶她觀雲海,和她看日出”,一下子就把教育係統裏的老文藝青年沉寂多年的騷動的心徹底騷動起來,紛紛購置登山鞋、登山杖、登山包,絡繹不絕,前赴後繼,組團來爬。來了以後,手持登山杖,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把包掛在郝白身上,開始沒日沒夜的夜爬。郝白上午陪爬陪笑陪嘮,下午陪爬陪笑陪嘮,晚上任務更重,不僅要陪爬陪笑陪嘮,還要憋出一首好詩——這幫老貨不僅爬山觀雲海、看日出,看了之後還要詩興大發、口占一絕,郝白還得趕緊來一首唱和。關鍵的問題是,這些老文青的共同點是都喜歡寫點什麽,不同點是不知道他們愛寫什麽——有的喜歡寫絕句,有的喜歡寫律詩,有的喜歡寫現代詩,有的喜歡寫散文,搞得郝白每次都是一邊夜爬一邊打好幾個腹稿,才能應付得了。弄了一陣子,楚鹿鄉這兩大景點,把郝白練的閉著眼都能輕車熟路上山下山。


    二胖有一句他自己寫的並且他自認為的至理名言:一個再漂亮的絕世佳人,讓你白天睡、晚上睡,不出半年就煩的夠夠的、透透的。果然,後來各級領導去煩了,同時也可能是對身邊的夫人或情人厭煩了,開始攜情人以外的情人,轉戰野山,享受野趣,不亦樂乎。明珠嶺作為楚鹿鄉的大山大嶺,自是絕佳去處——去的人多了,野山都不那麽野了,幾個村支書聯合搞起了農家樂,建起了紅磚小院,任上山來的遊客,想幽會的幽會,想野合的野合。


    農曆七月的楚鹿鄉,雖在盛夏,卻沒有絲毫溽熱,依舊不與人間同寒暑。這天上午,範國增去外地學習,專門打來電話安排郝白接待貴賓,前往明珠嶺野遊,約定在鄉政府門前見麵。不多時,一輛越野車唿嘯而至,車上一男一女,男的就是範國增千叮嚀萬囑咐務必接待好的賈主任了。郝白感覺此男此車,似曾相識,卻想不起在哪見過。


    深入明珠嶺,路過堖頭村時,忽然下起雨來。雨打車窗,遠山如黛,綠草翠滴,一切都更有生機和情趣了。一男一女都很興奮,車也開得輕快,拐彎時也不減速,激起水花如浪,路邊正有一人披著蓑衣,趕路疾行,不巧濺了一身,大罵不已。一男一女毫不理會,大笑而去。


    行到山底村,車盡其用,停到村委會門口小廣場。郝白領著二人,繞道村後小路上山,逶迤而上。其時世間盛暑,而山中初夏,雲行雨施,青山也濕,青衫也濕。近午時分,登到山頂,直接安排到堖頭村老支書的農家樂小院吃飯,老支書的二兒子狗娃掌勺,知道是鄉教辦安排、公家結賬,各種山珍野味,此時不上,更待何時!一時間,山豬、山雞、山菌全部做好上桌,隻恨此山不爭氣,沒有山參,不能以一當百。


    酒足飯飽,郝白自去和狗娃閑扯淡,聊天氣,聊山川,聊熟人——比如三猴兒。二人坐在屋簷下觀雲賞雨,賈主任和女伴自去翻雲覆雨。待人間雲散雨收,天上雲卻越聚越厚、雨卻越下越穩。眼看雨勢有越來越大的意思,三人趕緊下山,趕到車跟前,隻見汽車委頓在地,四個輪子被紮成了馬蜂窩,車身上還用油漆寫了一行字:有本事,你再濺老子一身水!


    賈主任仰天大罵,山民刁蠻,人心不古,我日山底村。立時就有幾個山底村的閑漢圍攏過來,欲胖揍賈主任,共享其女伴。郝白趕緊勸解,搬出村上老支書的大名才解了圍。此時修車無人,聯係老唐的摩托車、老秋的公交車均無果,靠著兩條腿,難出楚鹿鄉,又下著雨,無奈又帶著賈主任和女伴二次上山,返迴狗娃的小院。


    這一番上下折騰,雨打風吹,累得賈主任和女伴隻剩喘息,再無淫樂之心。狗娃看著天發愁:“雨再這樣下,恐怕要出大事。”


    等到下午四點,賈主任身有要事,著急要走,郝白終於聯係上老唐,披著雨衣騎著摩托車候在山底村。賈主任撇下女伴,跟著郝白,冒雨下山,老唐載著二人,疾馳而去。剛到鄉裏,送賈主任上了公交車,老唐有幸和郝白一道送了賈主任這樣的大領導,與有榮焉,揮手道別,媚笑未已。忽然一個電話打來,老唐接起來一聽,臉色瞬間僵住。


    “我的娘啊,我哥出事兒了!”調轉車頭,直奔堖頭。


    郝白深知校長,生活作風不硬而身體素質過硬,腦補著校長被對方——也就是女方的老公抓奸在床,或者被本方——也就像校長夫人生擒活捉的畫麵,得意的一笑,都忽略了爬山造成的腿疼,邊笑邊迴宿舍休息。


    正沉沉睡著,被誌超電話吵醒:“出了這麽大的事兒,你咋還睡呢?!”郝白一頭霧水,表示茫然無知。


    “發洪水啦,全縣的公安正在趕往楚鹿鄉,我一會兒就到了!”誌超一語驚醒郝白。窗外雨聲正疾,推門出去,鄉政府大院裏喝令聲、喊叫聲、哭鬧聲響作一團,黨政辦公室裏人影閃動,到處忙亂。


    “大水衝下來人啦!”一個人慌慌張張跑進大院報信,武默三帶領眾人出去,就在鄉政府對麵的楚鹿大酒店,大酒店跨河道而建,楚河在此形成一個臂彎,折迴東下。平時細水長流的楚河,此時洪流如怒,裹挾著豬、牛、羊、雞、鴨等活物,夾雜著生活垃圾、斷木碎石等死物,轟然而下。在臂彎的緩衝之處,一具屍體俯身而臥,不辨麵目。


    洪流滾滾,誰也不敢下去撈人。不多時,風雨之中馳來一輛摩托車,老唐滾身下車,撲到河邊,看著屍體大哭大喊:“哥啊!”


    這屍體,竟是劉炳牛。


    洪水來時猛,退時快。午後雨住河退,消防隊員和警察下河打撈,拖上來,反過身,雖然泡腫,但郝白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是劉炳牛。老唐伏屍慟哭,郝白、誌超等人上前勸慰,各懷悲痛。老唐邊哭邊講,娓娓道來述出劉校長之死。


    原來,大雨竟日,學校後山忽然崩裂垮塌,瞬間湮沒廁所、瀕於宿舍,學生們驚嚇過度。堖頭村小學靠一石橋相連,孤懸山外,劉校長擔心發生更大危險,當即組織全校師生撤離。各班學生由老師帶領,按照從低年級到高年級的順序,有序離校。


    校長獨守橋頭,巋然不退,當最後一位小學生安全撤離後,校長正要過橋,突然洪水暴漲,瞬間沒過橋麵,猛地把整座橋身整體端起,校長避之不及,逃之不及,站在橋上隨波而去,隻一瞬間,橋身沒於洪流,校長再不可尋。


    後來據代教曆史的白靜雯迴憶,在被卷入洪流的那一刹那,校長迴頭與在場師生對視作別,神情之堅毅,氣度之慷慨,令人想起中流擊水的祖逖、族人殿後慨然赴死的土爾扈特部勇士,方知古之多少英雄,並非虛構,而是真有其人其事。


    觀者無不悲傷,聞者無不動容。


    隻聽“啪啪”兩聲耳光,清脆發亮,誌超上前撲倒在劉炳牛屍身前,嚎啕大哭。


    郝白沒想到曾與校長不共戴天的誌超,也被校長的英雄事跡感動流淚。


    老唐收整了劉炳牛屍身,想借個車拉迴堖頭村家裏料理後事。眾人都感動劉英雄之壯舉,但都嫌惡劉英雄之穢氣,一時無人應聲。


    郝白心說校長既是老領導,又是教育係統同仁,斷不能棄之不顧,惹人心寒,忽然想起去年大閱兵時齊高山淘換迴來的破吉普車,還扔在鄉政府後院的角落,趕忙跑過去開,沒想到風吹日曬時隔一年,竟然十分爭氣,一下子發動起來,引擎轟鳴,仿佛此車在此等待,正為今日之事,正為送歸英雄。


    郝白把車開到楚鹿大酒店門口,車身鏽綠,斑駁光影,巍然而立,自有威風,仿佛金陵城外的六朝王侯墓前神獸。


    老唐、誌超把校長屍身安放車裏,默然登車,在眾人圍觀之下,緩緩駛出人群,駛向堖頭村。


    此時,夕陽斜長,送英雄歸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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