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往往“看起來的”和“實際上的”,並不一樣。譬如一座山,從山腳到山頂,隻有一條路。但是,自上而下,自下而上,這就是兩條不一樣的路。


    在基層,出了事兒之後,上報不上報、什麽時候上報、怎麽上報,是三個令人撓頭而糾結的問題。第一個問題,出了事,如果上報,萬一最後沒什麽事,那就是沒事找事;如果不報,萬一最後小事變成大事,那就是知情不報,遷延誤事,罪加一等。第二個問題,出了事,上報的太早,容易小題大做,無端驚擾領導;上報的太遲,時間明顯滯後,又會使上級被動,上級一被動,被上級的上級一通批評一頓卷,一怒之下就會讓惹事的下級更被動。第三個問題,出了事,上報的第一個報告尤為重要,文字的斟酌推敲尤為重要,深了不行,淺了不行,實了不行,虛了不行,真了不行,假了不行,比如“火勢得到控製”“火勢得到了控製”,一字之差,正是毫厘之與千裏的差距。


    過去一出事兒,很多主政者都在第一個問題上反複糾結不能自拔。進入信息時代特別是全媒體時代,問題已經不再是問題:人人都是自媒體,在“我在現場”的炫耀心理作祟下,導致眾目之下無可隱瞞之事,信息分享地越早,說明資源越多,本事越大。此時,“楚鹿鄉山上著火了”的真假視頻開始在手機和網絡上瘋狂傳播;過了一個小時,視頻配上了文字——“文寧的小夥伴們都來看!楚鹿鄉森林火光衝天”;又過了一個小時,視頻變得更加豐滿——“不轉不是原平人!文寧縣楚鹿鄉千畝原始森林付之一炬”;又過了一個小時,視頻變成了紀錄片——“原平市文寧縣楚鹿鄉原始森林火災蔓延多地多省,事發至今無人管”,估計是始作俑者的原始視頻素材不夠,隻好從網上羅織,於是“巴西亞馬遜原始森林火災”與“澳大利亞森林火災”的畫麵也搖身一變,混跡進來。楚鹿鄉黑夜起的山火,這時天還沒亮,偽造的視頻裏就已有白天著火的畫麵了。


    與此同時,《逐鹿中原快報》《世界新聞資訊》《環球國際消息》等多家媒體紛紛致電,關切火情,鄉政府的值班電話都被記者們打爆,縣政府的值班電話都被打不通鄉政府的值班電話的記者們打爆。武默三一麵大罵小報記者無良,一麵繼續緊急調兵遣將處置火情——畢竟。火情是肇事的元兇,也是吸睛的關鍵,隻有解決了火的問題,才能堵住悠悠眾口。這幾個小時裏,楚鹿鄉各村的防火隊都已趕來,同時縣裏的森林消防大隊也都趕到,在兩省交界的山脊線上打出了五米寬的隔離帶,釜底抽薪,縱然火勢再大,也不過是“到此為止”。大家都鬆了口氣。


    眼下關鍵是趕緊發布對外通告,以正視聽。鄉裏寫材料的老同誌稱病未愈、輸液未歸,武默三環顧眾人,看見郝白,依稀記得他曾在旅遊座談會上做過記錄,大手一指:“年輕人,過來寫個東西。”郝白自忖沒有倚馬可待之才,當此大事麵前,生怕黔驢技窮,露出馬腳。村上拿來紙,郝白又掏出自己的那支總是沒水兒0.5中性筆,按照要求,顫巍巍開始寫:


    “文寧縣人民政府:


    昨晚,我鄉明珠嶺發生森林火災。”


    武默三一看就急眼了,怒喝:“這寫的個逑!咋能說是‘森林火災’!這明明是‘荒山野火’!”吼得郝白的筆顫得更厲害了,出水兒更不利索了,趕緊撕紙重寫:


    “縣人民政府:


    昨晚,我鄉明珠嶺一荒山發生火情。”


    小宋副鄉長建議把“發生”改成“偶發”,武默三乾綱獨斷,改為“突發”,眾人一片讚歎。郝白繼續寫:


    “接報後,我鄉立即組織防火隊伍山上撲火。”


    小宋副鄉長提筆刷刷刷刷,在“我鄉”後麵加上“黨政主要領導第一時間趕赴現場”,看了看武默三,武默三用眼神表示讚許。隨後武默三在“黨政主要領導”後麵,加上了“主管領導”四個字,又看了看小宋副鄉長。小宋副鄉長發自內心讚美:“在這十萬火急的關頭,武書記還能把我的名字也加上,足見領導對下屬之關心愛護,足見領導對大事之從容淡定。”趕緊也向武默三迴了一個眼神,這一個眼神裏包含了二分感謝、三分感激、五分感恩,三種感情層層遞進、步步加重、慢慢升華,在一個眼神的一個瞬間裏完成表達,雖國家一級演員那樣的老戲骨亦不能為,而小宋鄉長信手拈來,自然天成,可見還是基層鍛煉人。郝白繼續寫:


    “經奮力撲救,截至今天淩晨4時,火勢得到控製。”


    小宋副鄉長在“經”後麵加了“連夜”,武默三在“得到”後麵加了“完全”,郝白繼續寫:


    “經查,此次火情沒有造成人員死亡,沒有造成林木資源損失。起火原因正在調查中。


    楚鹿鄉人民政府”


    小宋副鄉長把“經查”擴展成了“經深入細致排查”,武默三把“死亡”改成了“傷亡”,又在“人員”前麵加上了“任何”。定稿後,武默三反複看了看,表示滿意,讓速報縣政府值班室。


    現場無事,武默三約束所有鄉政府工作人員和各村人員,任何人一律不得發有關火情的信息和視頻,一經發現,嚴肅處理。小宋副鄉長補充說明: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現在雖然科技手段很發達,但偵查手段更發達,誰要是敢亂拍亂發,有關部門分分鍾給你捉拿歸案。“有關部門”這四個字威力巨大,起到了立竿見影的威脅效果,好幾個偷偷拍了山火視頻的好事者,又悄悄掏出手機速速刪掉,好像是殺人犯清除了一切證據,長出了一口氣。


    捉拿歸案的威懾還沒下去,限期破案的嚴令就先來了。縣政府接報後——準確地說是網信部門監測到各大app上的視頻輿情後,主管防火的副縣長火急火燎地趕來,帶來了主要領導的兩條指示:一是迅速滅山上的火,消除源頭,降低影響;二是迅速滅輿論的火,當務之急是抓住縱火者,了結此事。


    武默三叫過來森林公安、消防和派出所的人,一番密議,都無良策。森林消防表示,目前隻能判斷出火是從山底村著起來的,但具體誰放的火,一沒目擊者,二沒攝像頭,確實查不出來。還是小宋副鄉長才思敏捷,建議就地取材、重金懸賞、精心組織,從山底村找人“頂缸”。森林公安表示,輕者拘留,重者判刑,恐怕不好找人。小宋副鄉長基層經曆到位,社會經驗豐富,自有妙計,表示本鄉有全縣馳名的精神病院,到時候就說縱火者是精神病人,關到精神病院裏住幾天風頭過了放出來即可。


    大家反複斟酌,都說此計可行,紛紛怒讚小宋副鄉長文武雙全,智計過人,誌慮忠純,自古英雄出少年,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都說人越多的會議越不重要,人越少的會議越重要。這種密謀小會,郝白本來沒有資格參加,但在這紛亂之際,作為具有秉筆太監性質貼身記錄書記擔當向前妥善解決山火險情全過程的郝白,也偶然的得預其事。郝白一邊聽小宋副鄉長的計策一邊學習,深感小宋副鄉長年齡上比自己大不了幾歲,但思想上卻比自己成熟了一個父親。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郝白再細細品味大家誇獎小宋副鄉長的話,說“文武雙全”,是讚小宋副鄉長又能一線帶隊撲火,又能想出應對良策;說“智計過人”,是讚小宋副鄉長不僅能急領導之所急,而且更能想領導之所不能想,充分發揮了參謀助手的作用;說“誌慮忠純”,是讚小宋副鄉長的高招,不單單為武默三找到了開脫之法,同時也給領命前來督戰的副縣長找到了複命說辭,真是一箭雙雕,一舉多得。


    最後商定酬金1萬塊。武默三以好萊塢特工電影裏長官對特工的方式告誡小宋副鄉長:“這事兒你要親自去辦,務必穩妥穩妥再穩妥。記住,一旦出了問題,這純屬是你的個人行為,老子決不會承認‘協議’的存在。”


    小宋副鄉長找到村上的老侯支書密商。老侯支書思量本村攏共也沒幾個心思細密、精明能幹的人選,選來選去能當此大事的也就三猴兒和老秋,恰逢三猴兒醉酒,先私問老秋。老秋自從上次停車攔路賺過了郝白的一千塊錢,一門心思想著去哪再賺點快錢,聽聞“頂缸”不僅能得五千塊獎勵,而且還不用進拘留所,還能去精神病院裏白吃白喝幾天,於是滿口答應,配合公安做足一整套證據鏈,又裝瘋賣傻一番,終於按既定計劃住進了鄉精神病院,吃上了鎮靜安神的營養餐。


    老侯支書動動嘴皮子就漁利五千塊,大為高興,中午在家小酌,三猴兒酒醒後來打探消息,恰逢老侯支書自飲微醺、走漏風聲,泄漏了老秋和五千塊之間的蛛絲馬跡,真正的始作俑者三猴兒急得跳腳:“老支書哇,政府抓錯人啦,是我放的火,是我放的火啊,該抓的是我啊!”喊著就去自首。


    此時,臨時指揮部裏一眾人等,正眺望山頭,看著火線快要燒到隔離帶,馬上就要自生自滅。忽然三猴兒竄過來,就地一跪,唿天搶地:“政府政府,是我放的火!抓我抓我啊!”武默三等沒想到已經定成了鐵案,真兇又冒了出來,並且自投羅網,一時又懵逼,又詫異。三猴兒心說看來不點破是不行啊,進一步伸著五個指頭明示:“我放的火,五千塊呐!”


    從一萬塊到五千塊,武默三不僅聽出了差價的貓膩,更聽出了泄密的危機,心中大怒,臉色大變。還是小宋副鄉長應變迅速,指著三猴兒大喊:“這家夥是個精神病,趕緊弄走!”幾條公安大漢上來按住,急得三猴兒大喊:“我不是精神病,我不是精神病!”公安同誌製之以拳、曉之以理:“醉鬼沒一個說自己醉的,瘋子沒一個說自己瘋的。”三猴兒畢竟酒還是沒醒透,想想確實有道理,又改口大喊:“我是精神病!我是精神病!快放了我!”公安同誌見其上鉤,一邊把他塞到車裏一邊說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啊,走著吧。”一並拉到精神病院安置,以免節外生枝。


    郝白熱鬧看得正熱鬧,電話響起。一看是老媽來電,估計也是關心楚鹿鄉的火情,感慨信息時代果然無孔不入。一接通,傳來老媽的哭腔:“兒子快迴來吧,你爸上房頂啦,準備自焚啊!”


    郝白一驚,以為老爸上次還魂沒有成功,落下了後遺症,還沒問清情況,老媽就掛了電話,再打就一直不通。郝白情急不及細問,趕緊讓老唐騎著摩托送迴鄉裏,開著齊高山弄來的破吉普車,冒著滾滾狼煙,飛奔迴城。


    一路上,環保執法大隊、交警執法大隊車輛紛紛示警,相互轉告:那輛曾經在黑鎮白鎮之間狂飆一路又忽然消失的破吉普車——也就是“第二移動烽火台”,又出現了!各色執法車輛知恥而後勇,一時警笛長鳴,前後夾擊,圍追堵截。郝白才經曆了烈火的生死考驗,這時麵對重兵,心掛父母,豪氣陡升。那正是書生發狠勁,也能做項王,一路不降檔不減速,不管不顧,橫衝直撞。郝白都想好了,自己要先當西楚霸王項羽,對方如果知趣,那就主動地人馬辟易,省得老子動手;如果對方不知趣,對方如果不知趣,那自己就當唐之名將李嗣業,當之者玉石俱焚,“人馬俱碎”。


    殺入縣城,直奔城河裏。郝白把烽火台扔到路邊,飛身鑽進了迷宮一樣的老城小巷,消失在茫茫廢墟之中。一眾執法人員雖然抓不住人,但是扣得住車,紛紛上前圍觀,看一看究竟這車是什麽構造,能開得出烽火台的狼煙、坦克飛機的威武。


    奔跑途中,郝白聽到一個喇叭聲高喊:“老郝,你不要頑固不化,你不要冥頑不靈!隻要你積極配合,鎮裏一定會給你一個滿意的解決!”瞬間腦子錯亂、時空疊撞,又忽然恍然大悟,心說難怪在山底村火場沒有看見鄉長呂德全,原來是調到了縣城。


    穿過一片小樓,眼前一片廢墟。自家的五層小樓鶴立雞群,隻見樓頂上站著一個人,左手拎著一個鐵皮桶,右手揮舞著一把唐刀,作殊死鬥爭狀,神情與狀態像極了那天的路老六。


    但這人,分明卻是自己的老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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