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史書的記載可以推知,很多朝代的由盛轉衰,都不是轉在一代昏君之手,反而都是轉在一代明主之手。明主在明到一定程度後,會像氣球一樣開始膨脹,在自己選擇性失明和群臣創造性幫助明主失明的共同努力下,逐漸作別自己,向著昏庸進發,帶領看似蒸蒸日上的國家不可挽迴地進入了曆史周期律,直到把氣球鼓吹到將爆未爆的邊緣——外人嘖嘖讚歎氣球的極限之大,卻看不到氣球的爆滅之危。


    郝白看著月華樓前停車場上賣氣球的大娘,正在把一個個五彩斑斕的氣球吹起來,招徠往來的小朋友,忽然就聯想到了曆史深處。


    “嘣!”一個小女孩手裏的某著名動畫片形象氣球忽地一爆,哇哇嚇哭。郝白被拉迴現實世界,趕緊向範國增匯報情況。範國增從郝白的尋常表述中聽出了不尋常,指示郝白勿做停留,迅速消失。


    這時,幾個像是領導的人從一輛像是公務用車的車裏下來,走進月華樓;一陣急促的踢踢踏踏皮鞋聲,跑出月華樓。郝白不敢迴頭,努力消失。正不知消失何處,範國増又發來最新指示:馬上趕迴鄉教辦,和齊高山、魯大海等籌備新學年新生軍訓成果展暨開學典禮之年度大事。


    坐著老秋的公交車迴到鄉裏時,郝白已經餓得不知道餓了。但不管知不知道餓,飯總是要吃的。此事無關於生理,主要是慰藉於心理,不然總感覺少了些什麽。


    鄉政府旁邊的小吃店,已經接近打烊狀態。門口的煤球灶火上,一口醬黑色的鐵鍋,裏麵更黑的牛肉醬汁鹵子馬上就要見底了。店主老大爺正手扶櫃台,像西方世界伏案豪邁演講的政治家與我國古代中軍帳裏點將發兵的軍事家的結合體,口沫橫飛地調兵遣將,吞吐天下,安排山河。講完了世界大事,大爺開始安排正事。六張簡易破舊的四人小桌,坐滿了聆訓的輔警、協警、聯防隊員,以及好像還有兩三個幹警。有的還怕聽過就忘,堅持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專門拿了一個小本子上,作著認真做記錄:城東菜市場五花肉20斤、大蔥40斤,大蔥隻要山東章丘大蔥,仔細看好蔥白,不可買錯,買錯了就自掏腰包填坑,另購黑鎮煤1噸,品位要高,雲雲,等等等等。大爺吩咐已畢,眾人各自領命,分頭采辦。


    郝白要了一碗牛肉麵,大爺開始刷直播正與主播深入交流並追加打賞,顧不過來,隨口就讓奉命留守的看店輔警煮麵,看店輔警得令,熟練地抄起麵條就要下鍋,郝白不敢勞動製服大人,趕緊自己煮麵,自己熱氣騰騰地吃起來。在吸溜吸溜聲中,看著醃臢不見本色的小桌子小凳子,郝白忽然感覺,從縣城最豪華的大飯店,到山區最簡陋的小吃店,不僅沒有絲毫的不適,反而更覺舒坦自然。


    正吃著,老秋也晃悠悠得進來,笑著和郝白打了招唿。老秋一看就是常客,並不落座,也不叫飯,徑直走到灶前,熟練地抄起麵條扔到鍋裏,又到櫃台上拿了一瓶二兩小酒,顧不上等麵煮好,先擰開蓋子咕嘟咕嘟猛灌兩口,叫一聲“過癮”,撈出麵條,澆上鹵子,晃悠悠坐在黑鐵鍋前的桌子。大爺正在爭奪榜一大哥的關鍵期,顧不上店裏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老秋朝郝白擠了擠眼,隨手多舀了一勺牛肉醬汁放到碗裏,又得意地朝著郝白笑了笑,唿嚕唿嚕吃起來。


    吃罷,郝白替老秋結了賬,迴到鄉政府。齊高山、魯大海二人歪在椅子上,一臉愁雲,一副不知計將安出的呆樣。見郝白迴來,兩人精神一振,一齊跳下椅子,地麵又是一震:“快快快!大秀才,大才子,你總算迴來了!愁死了,愁死了,都等著你想辦法哩!”


    原來,範國増明確指示:今年的新學年新生軍訓成果展暨開學典禮,務必要創新,務必要出彩,務必要不一般,務必要非同凡響,務必要風頭蓋過其他鄉鎮,讓各路諸侯失色。齊魯二人早上領命之後,琢磨了半天,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苦思冥想找不到創意靈感。


    郝白有些好奇:“那往年都是怎麽搞的?”齊高山曆數若幹年來此項活動的搞法,無非是在黃土飛揚的鄉中學大操場上,領導們在主席台坐著,學生軍方陣高喊口號踢著正步從台下走過,師生代表發言,校長慷慨陳詞,領導總結講話。


    郝白繼續好奇:“既然往年都是這麽搞得,那今年為什麽要出新呢?”魯大海解釋:楚鹿鄉還是原來的楚鹿鄉,但範國増已經不是原來的範國増。範校長主觀地認為:客觀地分析,經過這幾年他的嘔心瀝血與夙興夜寐,現在楚鹿鄉的教育水平已經從一個爛攤子水平提升到了曆史最好水平,他作為鄉教辦校長無疑功莫大焉,因此,必須在每年最大的活動——新學年新生軍訓成果展暨開學典禮上,通過創新的方式展示自己的豐功偉績,從而繼續奠定自己的曆史地位,讓前任們自慚形穢,讓後來者望洋興歎。


    郝白仍然好奇:“既然想創新,那去年前年怎麽不創新呢?非要到今年才創新?”齊高山一邊講解,一邊無意地給郝白普及了範國増的病史:前年關鍵時候,範校長嚴重肛瘺,術後無法起床,遺憾未能出席;去年關鍵時候,範校長肛瘺再漏,術後無法起床,再次抱憾缺席。今年範校長外地求醫,成功地跳出了肛瘺的“曆史周期律”,實現了自我革命和突破,終於能以曆史勝利者的姿態站上曆史舞台。


    聽完,郝白忽然感覺挺可笑,自言自語:“搞笑呢吧,一個區區鄉教辦校長,還大閱兵啊。”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齊高山對“搞笑、區區”等字眼自動過濾,隻接受到了有價值的信息,一拍大腿:“對啊,我們怎麽沒想到!大閱兵,大閱兵!”郝白一臉懵逼,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提示之功。齊高山重重拍了拍郝白肩頭,怒讚:“真有你的!”繼而展開自己的聯想:“你想啊,咱們往年都是領導們在舞台上,學生們從台下列隊走過去。今年咱們反其道而行之,讓學生們列好隊一動不動,然後咱範校長坐著車,像領導人檢閱部隊那樣,緩緩駛過方隊,一班方隊、二班方隊、三班方隊......那多帶勁、多創新、多不賴!”魯大海敬仰地看著郝白,一拍腦門:“哎呀!秀才就是秀才,水平還真就不一樣啊!”


    郝白看著兩人一本正經的樣子,才發覺他們並不是開玩笑,而是真當真,趕緊連連闡述了這樣做大大不妥的100個理由。齊魯二人入戲已深,對郝白提出的反對理由逐條批駁,並且就“範校長閱兵”計劃進行了認真研究,初步製定了路線、車型、背景音樂,還為範國増設計了親切慰問同學方隊的揮手姿勢,最後為當天範校長究竟是該穿西裝還是中山裝爭執不下,拍案而起。最後,在郝白的斡旋之下,齊魯二人才重歸於好,隨後分工協作,一個去鄉中學的操場實地踩場設計路線,一個去鄉裏各機關尋找威武大氣的合適車型。


    郝白徹底淩亂。他還不明白:他所認為的荒誕,在他認為的荒誕者身上,卻自有其合理性。此時,郝白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而齊魯二人,雖不在齊魯大地,卻好像千百年前站在齊魯大地,窺得了帝王封禪的真諦。


    距離大典隻有兩天。魯大海理論聯係實際,製定了萬無一失的閱兵方案,精雕細琢地改得直到改無可改,改得自己都佩服自己;又借了郝白的u盤,下載了十幾首世界各國氣勢磅礴的軍樂以及各種好萊塢高燃大片裏熱血沸騰的背景音樂。齊高山拿出國家勘探隊上天入地辛苦尋礦的精神找車,鄉裏各機關單位裏沒有找到合適的車型,齊高山始終毫不氣餒,最終不懈求索,在隔壁“白鎮”的一個正在廢棄中的礦點裏,找到了一輛想再更破更舊一點都很困難的老式212吉普車,心說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啊,趕緊孝敬了看門大爺兩盒煙,大爺不僅沒有阻攔,還幫著找了一個驢車,把吉普車拖到鄉裏唯一的修車鋪。齊高山花大價錢從裏到外鼓搗了一遍,拆了頂棚,換了輪胎,一番大修,當汽車成功打火的那一瞬間,齊高山感覺自己好像真的站上了高山。


    吉普車開迴了鄉政府大院,老古董煥發著新生機,引來了眾人圍觀。院外四麵青山,都遮不住齊高山對自己創意的得意。郝白見齊高山假戲真做,越做越來勁,益發覺得此事太過荒誕,不禁隨口來了一句黑色幽默:“再有一輛這種吉普車,就能一個扮演領袖,一個扮演閱兵總指揮了。”再一次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齊高山又一拍大腿:“對啊,我怎麽沒想到!再弄一輛!”這一次,齊高山想的是自己能站上去過一把閱兵總指揮的癮,在滿操場學生的注視下,真正站上自己人生的高山。


    距離大典隻有一天。在私心的作用下,齊高山的勁頭更足。齊高山先冷靜分析了情況:第一,之前這輛吉普車必須用,畢竟自己已經投了巨資;第二,為了配對,達到理想的視覺效果,那麽就必須再找一輛一模一樣的吉普車;第三,這種車停產多年,江湖絕跡,必須在更大的空間裏才能找得到。終於,苦心人、天不負,齊高山發動張三李四、七大姑八大姨等等全部人脈關係,在縣城北邊的北鄉村一個廢品收購站裏找到一輛,拖到修理廠修了修,拆了頂棚,換了輪胎,一番大修,好歹達到了勉強能開的程度,在馬達轟鳴、黑煙滾滾中起步提速,在一路群眾舉報、縣環保執法大隊圍追堵截中,成功躲避追兵,開迴鄉政府,激動地好像奪得了奧運金牌。夢想成真,喜極而泣。縣環保執法大隊急忙內部預警:注意注意!楚鹿鄉新增一個“烽火台”,注意注意!


    大典就在今天。楚鹿鄉中學的操場上,二三百人的新生亂哄哄地站著,四五百人的老生蔫嗒嗒地杵著——8點正式開始的儀式,鄉教辦怕下頭辦事不牢,堅持趕早不趕晚,通知鄉中學7點半集合完畢;鄉中學辦公室也怕下頭辦事不牢,也堅持趕早不趕晚,於是通知各年級7點集合完畢;各年級主任更怕下頭辦事不牢,也堅持趕早不趕晚,通知各班主任6點半集合;各班主任深知新生們是真正的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必須堅持趕早不趕晚,於是通知學生們6點集合。此時,操場上學生們好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一個個無精打采,暗藏不滿。


    7點50分,學生們幹等了兩個小時,遊走於困餓交加的邊緣,聽到舞台音樂響起,領導入場,無不發出由衷的歡唿,心說總算他娘的開始了。範國增聽著同學們發自肺腑的山唿的歡唿,有些感動的激動,帶領著齊高山等鄉教辦一眾烏合之眾,邁著矯健的步伐登台就坐。


    齊高山主持活動。先是學生代表上台發言,深情講述了一段有淚有笑有苦有甜的動人故事:首先講自己多麽想上學但家庭條件多麽的艱苦不得不退學,然後自己多麽舍不得可敬的老師和可愛的同學,最後在鄉教辦領導的帶頭捐款資助下多麽堅定地要好好學習將來報效祖國雲雲。老師代表上台發言,深情講述了一段有起有承有轉有合的感人故事:首先表達自己一開始思想多麽不堅定想離開山區學校,然後看到孩子們多麽可愛於是多麽地不忍離去同時有多麽地自責,最後在鄉教辦領導的勸說感召下多麽堅定地要繼續幹下去雲雲。看著二外甥女和大侄子的精彩表演,範國増心花怒放,當即決定一定要找機會把他們分別送到城裏學校去上學和教學。


    此時,郝白與範國増的司機各開著一輛似破還新的吉普車,隱匿於操場的一角,按照約定的暗號,等著台上講話的範國增念到“今天的楚鹿教育已經足夠精彩,明天的楚鹿教育必將更加輝煌”的時候,就要驅車台下,等待領導登車。


    齊高山既當大典主持人,又當閱兵總指揮,一人分飾多角,心忙身忙,聽見範國増講完話,想著接下來的大閱兵環節,心情激動,趕緊接茬:“下麵,有請鄉教辦範國増校長下台!”說罷猛然醒悟,領導不論大小,最忌諱聽“下台”兩字,話一出口,頓覺失言,偏偏大操場迴音效果奇佳,“下台”“下台”“下台”之聲迴響不絕,範國増狠狠瞪了齊高山一眼,低聲罵道:“說的什麽屁話!還不趕緊和老子下台!”


    激昂音樂聲響起,大閱兵開始。濃濃黑煙之中,郝白開著那輛戰勝縣環保執法大隊的吉普車,載著齊高山先趕到學生方隊的位置,卷起煙塵滾滾,嗆得孩子們遮臉捂嘴,四散奔逃。齊高山趕緊喝令老師們各自約束部曲,勉強湊成隊形。


    為了當好這個“閱兵總指揮”,齊高山專門借了民兵隊長的迷彩服,連夜在家對著鏡子一遍遍排練,雖然隻有一句台詞。此時,範國増乘坐的吉普車——確切說是範國増站著的吉普車,穩穩停在主席台下,範校長西裝革履,顧盼自雄。郝白開著車載著站著的齊高山,對向緩行。此時,全場不動,隻有齊高山在移動,自然聚焦矚目。齊高山享受此時,心裏反複默念:“校長同誌,隊伍集合完畢,請您檢閱!”斟酌究竟是用“集合”好還是“集結”好,糾結不已,難下決斷。


    突然,吉普車“突突突”了幾聲,好像放了一串兒蔫屁,憋滅了火,再也啟動不起來。此時,兩車雖相距三十米,但郝白清楚地看到範國増臉上肌肉抖動。齊高山應變神速,就當這時兩車交匯,直接對著臨時綁上去的話筒高念台詞:“報告校長同誌,隊伍糾集完畢,請您檢閱!”


    聽到“糾集”兩個字,範國増臉上肌肉抖動得更厲害了。自知失言的齊高山,又習慣性地發出了“哎呀日他娘啊”的懊悔。


    遺憾的是,話筒沒有關。一時,聲震四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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