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與白原本是最基本的對立,卻在文寧縣完美地辯證統一——縣裏有兩個鎮,緊挨,齊名,一個是“黑鎮”,以煤礦著稱;一個是“白鎮”,以灰窯聞名。到了黑鎮,風起處,如豬八戒施展神通、黑熊怪顯擺手段,昏天暗日,除了黑什麽也看不見;到了白鎮,風起處,仿佛邊關吹雪,又像大霧橫江,遮天蔽日,除了白什麽也看不見。


    從文寧縣城出來,沿著106省道西進,先過黑鎮鎮域的絕大部分,再過白鎮鎮域的一小部分,再走幾十裏一邊是河道、一邊是山體的柏油路,就到了楚鹿鄉的所在地。鄉教辦就在鄉政府大院裏。鄉政府大院是一個四進大瓦房的縱深院落,幾十年過去了,仍保持著舊時格局——一條水泥路從大門直通到底,路兩側分別有一溜紅磚紅瓦的平房,整個院落呈去掉人字旁的“隹”字形。文寧縣很多鄉鎮政府大院都是這樣布局。


    接到調令的時候,郝白還沒來得及向家裏通報,就想先趕緊給小尹發消息,畢竟以後可以在一個大院上班了,不能說是朝夕相處吧,起碼可隨時相見。編輯好文字準備發出,又忽然一個字一個字刪除——郝白想給小尹一個驚喜。


    長空似洗,大地如蒸。八月的太陽,仿佛格外地熱愛地球,恨不能把她摟在懷裏蹂躪,耳鬢廝磨,玉體橫陳,太陽做主,剝去了雲彩的外衣,直視著地球的胴體。


    郝白接到通知,要求今天必須提前到崗,電話裏說是因為什麽“整改”,電話裏說得清,但郝白沒有聽清,也不便多問。


    老秋今天意外地上早班,郝白奇怪老秋怎麽都能早起了,老秋有些臉紅:“昨晚和三猴兒還有幾個老夥計,在縣城裏喝酒,喝多了就沒迴村。”郝白像很多事後故作客套的聊天一樣,聽起來很熱情地埋怨:“怎麽不打電話啊?晚上住到我家去啊。”老秋臉更紅了:“沒事兒,我們有地方住。”話音未落,車裏跳上來一個禿頂中年,尖嘴猴腮,矮小精瘦,衝著老秋喊:“老秋你可真不地道啊!你這家夥‘脫了褲子就上,提了褲子就跑’,還得讓老子替你結賬。”接著咂了咂嘴,無限迴味,學著一位領導的語氣:“斜街是個好地方,我還要來!”老秋的臉紅的不能再紅了。


    路上乘客不多,郝白坐在第一排,老秋簡要講述了這一個月來他聽他孫子所說的堖頭村小學的新生故事:校長持續在學校整頓學風校風作風,不但開了全校教職工大會,還開了全校學生大會,要求所有小朋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要求所有老師好好做人、三觀立正;有一天,蘇老師正在上課,突然闖進來一個老娘們兒,扭住蘇老師頭發大打一場,後來聽說老娘們兒好像是校長老婆;第二天,校長正在聽課,突然這個老娘們兒,揪住校長耳朵大打一場。諸如此類。聽著老秋轉述他孫子的敘述,郝白感覺眼前充滿了畫麵感,一時況味複雜。


    車過黑鎮時,車身一層黑;車過白鎮時,車身一層白。到了楚鹿鄉政府大門口附近,郝白下車揮別兩個老醉鬼,一時大感饑餓,正好旁邊一家小吃店,要了一碗豆腐腦,管事的老大爺盛好端上來,郝白邊吃邊看街景,不一會兒一輛破破爛爛的麵包警車停到門口,幾個輔警模樣的人下來,有的扛麵,有的拎桶,既浩浩蕩蕩又猥猥瑣瑣地進來。大爺翹著二郎腿,隨手一指:“就放那兒吧。”幾人卸了貨,匆匆而去。


    飽餐一頓,郝白出了小吃店,進到鄉政府,一看呆住——院子裏滿地的鋼筋、水泥、沙石,每排平房前都堆著木頭、三合板等建築材料,到處是大型工地現場的景象。


    郝白以為走錯了地方,再一看,鄉長呂德全站在一排平房前,指揮著工人師傅和鄉裏人員搬挪桌椅床櫃,身影在施工蕩起的煙塵中若隱若現,身邊各路人員時出時沒,像極了大戰將至、大敵壓境的前軍陣地,好像馬上就要有一場惡戰廝殺,要見白刃,見赤膊,見鮮血。


    郝白來到右手邊第二排平房中間位置,楚鹿鄉教育辦公室的所在,隻見門口兩座小山雙峰並峙,青山對出,彼此唿應——一邊是各種破桌爛椅、舊櫃塌床高摞,一邊是新桌新椅、新櫃新床山堆。見眾人進出搬挪,往來忙碌,郝白初來乍到、有意表現,趕緊雙手把住一個簇新的單人床床頭,奮起神力,一舉而起,走了三五步已覺吃力,又咬牙堅持了六七步,正準備鼓起餘勇、登堂入室,使諸君同袍一睹書生神力的卓然風采,屋裏出來一老一小、一矮一瘦兩個人,大汗淋漓、趕緊攔下,斥問郝白:“放下放下!我們剛費了吃奶的勁兒搬出來,你怎麽又往裏搬啊?”郝白一愣,從屋裏又出來一個人,高高胖胖,國臉方口,領導氣質渾然天成,郝白認得正是鄉教辦校長範國増。


    在四散彌漫的灰塵中,範國増對郝白的到崗表示熱烈歡迎,並介紹新老同誌相互認識。老而矮的是齊高山,小而瘦的是魯大海。可以想見,他們父母生養他們起名字的時候都寄托了美好意寓與願望,但現實殘酷,又兼造物主調皮,往往反其道而行之。讓人事與願違,結果“山”不高而規模隻成一丘,“海”不大而大小僅如一窪。


    閑話少敘,幹活要緊。魯大海介紹情況:本來暑假期間教辦並無甚事,但鄉裏昨天突然下了緊急通知,要求機關全體人員今天必須一個不少、一秒不差地上班,迅速進行辦公用房整改。齊高山由表及裏地進行補充:據可靠的小道消息,原平市紀委接到群眾舉報,說是楚鹿鄉政府辦公用房存在超標問題。市紀委要求文寧縣紀委核查,隨後再來親自實地核查。縣紀委現場實測,確實發現問題:楚鹿鄉政府的瓦房辦公室,是標準的“二人世界”,每間屋子兩桌兩椅兩床兩櫃,布置得當,就像宋玉筆下的神女一樣,多一件家具都嫌多,少一件家具都嫌少,如此格局延續多年,人人習以為常,而且鄉裏當初專門測量,每間屋子麵積18平米,一般人員人均9平米,正好最大限度用盡政策。但紀委同誌用專業測量儀器一測,誤差出來,雖然不多,卻足以致命——18.1平米,正好踩到政策紅線。紀委同誌語重心長:“如果上綱上線,這是一起極其嚴重嚴肅的政治事件。後果?你們自己琢磨琢磨吧!”嚇得鄉裏如驚弓之鳥,書記鄉長密議如何整改,議來議去,無非就是加減二法:“加”就是加桌加人,“減”就是縮小房間麵積。鑒於大家都已習慣二人世界,不習慣再塞進來一個“第三者”,於是考慮用減法,請來施工隊給每間屋子做一麵空心牆,用物理辦法做小麵積——也許若幹年後,後人不小心一拳戳破這一麵麵空心牆,會驚喜地以為發現了楚鹿鄉古代政府官員的秘密夾層,裏麵很可能藏匿著金銀珠寶或者百官行述之類的黑賬,說不定還會有其他重大考古發現。


    齊高山大罵:“他娘的該修的不修,光弄點兒沒用的!後院那個浴室,到今天還是男女混用,另一半死活是蓋不起來了。”魯大海怕郝白誤會楚鹿鄉政府風氣之開放,趕緊解釋:“咱鄉裏領導考慮同誌們生活,去年準備建個浴室,結果建立一半,上邊開始嚴查公房,三令五申讓停工,沒辦法,建了一半,隻好用這一半,湊合弄了弄,勉強可以洗澡,單號男同誌用,雙號女同誌用。”


    據說,除了辦公麵積,縣紀委同誌另有深謀遠慮,還提出了辦公用具的問題。去年,鄉裏想辦法把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桌椅櫃床,全部換成新的,大家久旱逢雨,辭舊迎新,無不拍手叫好。但過一陣子市紀委要來核查辦公用房整改,如果見到簇新的辦公用具,沒準又會惹來麻煩。楚鹿鄉領導杯弓蛇影,憂懼前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忍痛決定再換迴來。不過問題又隨之而來,先前的舊物已經全部賣給廢品收購站,此時早已不知所蹤,鄉黨政辦洪主任受命跑到縣裏舊貨市場,但一時也湊辦不齊。洪主任心生急智,私下動議附近村民以舊換新。村民們聞所未聞、喜聞樂見,紛紛搬了舊家什來換新家當,有的村民搬來的東西破舊程度不夠沒有選中,難免垂頭喪氣、懊惱而歸,迴家還琢磨怎麽能快速做舊、重新入圍。


    郝白方才明白自己剛才是好心辦壞事:不該把舊辦公用品搬出來把新辦公用品搬進去,而是該把新辦公用品搬出來把舊辦公用品搬進去。郝白趕緊進屋幫忙,隻見兩個工人師傅正站在人字梯上忙活兒。鄉政府的辦公室是老式房屋結構,房頂中間用巨大的梁木撐起,兩邊一根根檁條依次散開。兩個工人師傅二十歲上下年紀,不識老物,信手而為,拿著三合板做假牆,一時誤觸真梁,不知什麽操作,忽然“嘩啦”一聲巨響,超期服役的老梁木轟然脫落,帶著數十年來相親相愛的檁條瓦塊,摔碎一地,激起煙塵,實現了同生共死的兄弟誓言。


    屋頂頓時露出一個大洞,天光直射進來。幸運的是,工人師傅和屋裏的教辦同誌機警躲閃、無人受傷,但大家滿身灰土,更顯狼狽;不幸的是,郝白沒有那麽幸運,被兩片殘瓦砸到腦袋上,頓時血流如注,有些恍惚。鄉政府機關大院同誌聞訊紛紛趕來,準備從瓦礫廢墟中救死扶傷,大家七手八腳抬著郝白出來,郝白在朦朧裏看見小尹衝過來,輪廓模糊中,依舊白衣勝雪,黑發飄揚。


    醒來的時候看著屋頂吊著的破電扇,郝白確定自己又迴到了鄉衛生院。熟悉的病房,熟悉的病床,熟悉的病號服,熟悉的曾經見血則驚而今見血則精神一振的小護士,熟悉的韓醫生。還有熟悉的情景——門一開,呂鄉長、洪主任提著水果來看郝白,郝白躺在床上不能動,呂鄉長關切地看了看郝白的傷,聽韓醫生介紹了情況,一副黨和國家虧欠你的撫慰表情:“小夥子很堅強嘛,剛調到鄉教辦,就主動放棄休假,積極參與勞動,這種精神值得我們大家學習。”


    事發突然,郝白到現在還沒明白是怎麽迴事,隻好一番自謙,說都是份內的事。呂鄉長不同意,說道:“小郝太謙虛啦,哪有法定的份內職責,隻有自覺的擔當向前。”洪主任在旁附和:“領導就是領導,講話水平就是高!現在的年輕人啊,遇到事都是躲著走,鄉裏那麽多年輕人,一說搬家還多人都找借口請假,還是咱們小郝,聽說一個電話二話不說就來加班了,人才難得啊。”在洪主任看來,“人才”這個曾經尊貴的詞語,現在隻能降格以求了。


    呂鄉長出了門,洪主任又特意墊後交代了幾句,大意是這次鄉裏辦公用房整改比較敏感,隻要郝白隨便編個受傷理由搪塞住家人、糊弄住外人,鄉裏不僅包醫藥費,而且還給賠償費。郝白會心點頭。


    二人離去,病房一空。剛才這一番情景,從地點到人物再到對話,一切的一切,都讓郝白感覺好像時光倒流、昨日重現,又迴到了那個英雄救美飛身保護小尹而被路二殺豬刀砍傷的正午陽光裏,唯一的不同之處是,這次小尹沒在病床旁邊。郝白悵然若失。


    郝白下意識地摸了摸頭,感覺異樣,對鏡一看,啞然失笑:自己頭上戴著一個網兜,造型與劉炳牛當時無異,讓人看著就好笑。為使老爸老媽免於擔心,郝白謊稱單位有事,要在鄉裏小住幾天加班,又打電話給張二胖,讓這廝去買一個手機充電器、幾本閑書,再帶上筆記本電腦,拷上幾部電影、幾部小電影,再去買若幹零食等等,一並置辦齊備送過來。時值中午,二胖不知道正逍遙何處,電話裏一片猜拳行令、觥籌交錯的大唿小叫,還有男男女女的嬉笑調鬧聲,彼此聽不清對方說的什麽。郝白微信發過去文字,二胖見郝白要他要大老遠跑到楚鹿鄉送東西,心裏老大不情願,舍不得酒肉朋友,更離不得溫柔仙鄉。


    郝白祭出殺手鐧,又發過去七個字:


    英雄氣短嘉陵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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