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全麵、深入、係統地了解一個人,既要在常態下品味之、端詳之,更要在非常態下旁觀之、揣摩之,看過正麵又看過背麵,然後合二為一、由表及裏,才能得到一個完整的人的形象。


    這是郝白的最新體會。第一個案例是小尹。從那天早上在公交車上的匆匆一瞥而見“表”,到這天下午的侃侃深談而見“裏”,郝白從浮淺的見色心喜,轉向深層的愛慕心動。第二個案例是路二。自從郝白住院,路二幾乎每日床前報到,白天打水打飯,夜裏走廊值宿,別人都以為這是郝白請的護工,而其實是自己主動送上門來的義工,路二以虯髯莽夫之雄姿,行貼身丫鬟之細膩,拿出老婆懷孕都沒有伺候過的勁頭,希冀靠著殷勤服侍,能感動郝白恩典免除刑罰,而他不知道的是,鄉裏其實本來就擔心不拘路二不足以維護政府尊嚴、威懾各種刁民,而如果真的拘了路二,可能會造成更大的意外影響,所以樂得不動聲色地順水推舟,讓路二盡情表演。第三個案例是韓醫生。聽說,黑胖子等圍困衛生院之時,韓醫生就藏身醫院裏,見對方絕非善類,自然不敢相見,躲在院長辦公室裏抱著假裝也不在的院長瑟瑟發抖、苦苦哀求,請衛生院出手相救。院長無奈,遣出善做政工工作、和患者群眾鬥爭經驗豐富的高副院長,答應再讓他的關係戶新上一批病床,總算平息事態。


    郝白再次見到韓醫生,是在今天早上換藥的時候,看著毫發無傷、容光依舊的韓醫生,郝白忍不住調侃:“韓醫生果然大將風度,鬧得那麽兇,也是麵不改色心不跳。”韓醫生尚不知自己猥瑣求生的事跡已經廣為流傳,兀自以老江湖自詡:“這點事兒算什麽!他們要是來‘文’的,講理咱就和他們講理!要是來‘武’的,打架咱也是把好手,老子玩兒刀的時候,他們還穿開襠褲滿地亂跑哩!你還別說,我還真希望他們能來‘武’的,那句話怎麽說來著?對了,能動刀解決的問題就別動嘴!”郝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那天你不是還語重心長地教導我,‘刀,是解決不了所有問題的’嗎?”韓醫生聞言而臉紅,臉紅而老羞,老羞而成怒,成怒而手重,郝白吃痛而告饒,韓醫生報複而後快。


    正說話間,醫院走廊裏一陣哄亂,好像又有誰受傷急診,郝白有意逗弄韓醫生,大喊:“壞啦!黑胖子帶著家屬又來鬧事啦!”韓醫生聞言色變,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推開房門,奪路而逃。


    一會兒,房門又被推開,學校老師白靜雯和蘇嵐進來,郝白心懷“夜探女廁”之羞懼,生恐東窗事發,不敢直視二人,趕緊客氣兩句:“哎呀,忙乎乎的就別再來看我啦。”後麵緊跟著老唐衝進來,架著一個人,頭裹繃帶,不辨麵目,纏得仿佛木乃伊,白靜雯、蘇嵐趕緊收拾好隔壁病床,退到房外等候,老唐扶著“木乃伊”躺下,“木乃伊”疼得“哎呦”哼哼兩聲——不是校長大人,更複何人?


    曾被郝白滿身鮮血嚇暈的那個實習小護士跟著進來:“現在病床緊張,沒有單間啦,隻能安排在這裏了。”幾天不見,小護士膽子明顯變大,還近距離查看了校長的傷情,囑咐臥床靜養、勿急勿怒。


    老唐恨恨地罵道:“他娘的,本來以為寫舉報信的是王誌超小王八蛋,現在看也很有可能是王主任這個老王八蛋。”劉炳牛明顯被勾起了急與怒的雙重情緒,嘴裏含糊不清地罵道:“你特麽還特麽叫特麽‘王主任’!這個王八蛋從今天起就再也不是‘王主任’了,馬上就免了他,發配到後勤喂豬!”


    老唐撓了撓頭,問道:“哥,關鍵咱學校後勤也沒豬啊。”劉炳牛明顯更急更怒了:“你特麽豬腦子嗎?沒有豬不會去買豬嗎?買!現在就去買!今天買不著,明天你就進去當豬,讓‘王八蛋’來喂你!”


    此時與劉炳牛同處一間病房,郝白倍感尷尬,隻好刷手機稍加掩飾,見有一條誌超發來的語音,隨手一點,傳來誌超幸災樂禍的巨大笑聲。


    “聽說沒有?號外!號外!最新消息!最新消息!劉炳牛那老王八蛋,今天又被暴打一頓,據說是‘狗頭流血、狗牙滿地’,哈哈哈哈,要問哥們兒我為什麽這麽開心?因為不得人心,所以大快人心!”


    郝白的語音關之不及,音量還是在遇見西餐廳聽張二胖那條語音時專門放到最大的,誌超笑聲爽朗,迴蕩在病房之中,餘音嫋嫋,繞梁不絕。劉炳牛幾乎氣絕,老唐臉上的橫斷山脈紋路更深了,咬牙切齒:“這個小王八蛋,我特麽現在就去鐵匠鋪買把殺豬刀,廢了他!”劉炳牛怒極而靜,輕蔑地說道:“就你這樣的,弄上一個連的兵力,也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弄不好得被反殺。殺豬刀先別買了,先去買豬吧。小王八蛋攆走就算了,老王八蛋關係硬,又是本村老戶,攆不走更好,有他好日子過。對了,讓你問的事問了嗎?”


    老唐趕緊掏出手機出去,迴來時一臉惋惜:“哥,我諮詢了派出所的哥們兒,你這個傷口的長度,還夠不上輕度傷害的標準,老王八蛋最多是個拘留,判不了刑。要不然,我去鐵匠鋪買把殺豬刀,咱再補一刀,讓傷口再長一點兒?”劉炳牛氣得傷口不用刀就能直接崩開崩長,破口大罵:“你個大傻x!你特麽是想殺豬還是想殺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好,你現在就去給老子買殺豬刀,買迴來老子先捅了你!”老唐見表哥氣急敗壞,不敢多待,趕緊借口買豬溜走了。


    屋裏瞬間安靜。郝白待著不自在,借口上廁所,到走廊吸煙,見白靜雯、蘇嵐都在,便問原由。白靜雯不僅講課激情四射、滿身肉顫遮不住豐滿,講故事也是主幹鮮明、細節豐滿:


    今天早上,劉炳牛如常用自己每天把玩的紫砂杯泡好茶,牛飲兩杯,然後叫王主任到辦公室,問道:“老王啊,晚上的全體會,安排的怎麽樣啦?通報王誌超的通報寫好了沒?表態發言的老師選好了嗎?郝白的檢查你把關了沒有啊?講話稿給我準備了幾頁啊?”


    王主任聽聞,昨天誌超打了校長之後,校長是說要今晚再次召開全體會,但昨天一天校長也沒再提,王主任以為校長就是嘴上這麽一說就過了,也沒當事,不僅沒安排,而且還晚上自己還安排了個飯局,準備去赴宴,一聽校長問起,趕緊進言:“報告校長,咱們三天裏連開兩次全體會,是不是安排的有點太頻繁了?”言下之意是這會別開了,或者推遲幾天再開。劉炳牛不悅:“老王啊,你了解我的作風,我這個人一向注重實幹,沒事不喜歡開會,但現在形勢所迫,不開不行啊。學生打老師是什麽?是奇聞!老師打校長是什麽?是千古奇聞!可以負責任地講,我們學校的師風、校風、學風,已經到了不整頓不行的時候了,這個會必須開!而且我建議在會標裏,專門加進去‘警示教育’這四個字,要有力度,要有震懾,這樣才有效果!”


    王主任見校長意決,委婉地說:“校長,這個會既然這麽重要,那咱們可得高度重視、充分準備,一兩天時間有點緊,延後幾天怎麽樣?”劉炳牛一心要趁熱打鐵,在誌超走門子托關係保工作之前,迅速開會宣布其“罪行”,坐實罪名,掌握主動,於是再次提出明確要求:“不管準備的怎麽樣,這個會今晚必須開。”王主任無奈,從實招來:“報告校長,我今晚有個很重要的飯局……”一聽到“飯局”,劉炳牛立時勾起前事,心中燒起怒火:“老王啊老王,你這飯局是不是有點多啊?那天晚上咱們全體會一散,全校上下都籠罩在內鬼告刁狀的沉重氛圍中,你身為辦公室主任,這麽重要的崗位,不去反思反省、調查內鬼,反而大晚上帶著一大幫老師去鄉裏大吃大喝,而且去的還不是一般地方,逐鹿大酒店888房間,那是咱楚鹿鄉最豪華的酒店、最排場的房間了吧?聽說咱們王主任還帶頭勸酒,喝多了還張羅去ktv唱歌,還點了好幾個陪唱!知道的,是堖頭村小學個別不著調的老師們聚餐;不知道的,還以為堖頭村小學出了什麽可喜可賀的事哩,成什麽樣子!”


    王主任心裏大罵這是哪個孫子告的狀,吃了老子喝了老子唱了老子摟了妹子,高興夠了反手在背後捅刀,真是一個難得的王八蛋。忽然想起當晚老唐不安排飯讓大家餓著肚子迴家,也許就是校長的直接授意,心裏越想越氣。原本在堖頭村小學,老校長放手不管、無為而治,王主任大權在握、如魚得水,後來劉炳牛調任過來,管人管錢管物管事的都安插了自家親信,王主任被徹底架空,完全成了辦公室的一個電話接線員、文件整理員、資料保管員,本就心有不滿、邪火暗生,那天大會看著有人寫信舉報劉炳牛,本就暗爽不已,帶大家去聚餐玩樂一方麵確實是學校不管飯,另一方麵也是潛意識裏認為此事值得一賀,現在劉炳牛劈頭蓋臉地罵過來,王主任也是血性男兒,想到晚上組織的重要飯局沒準要泡湯,當即頂了幾句。


    劉炳牛被匿名舉報在先、老師暴揍在後,本就無處泄火,現在辦公室主任又不服指揮、公開頂撞,氣頭上又罵了幾句,王主任在堖頭村小學苦心經營十幾年,從沒受過這等氣,一時激憤,拍案而起。


    劉炳牛指著王主任鼻子:“你也要造反?王誌超就是前車之鑒!”王主任受了指鼻大罵之辱,大喊:“有種你也拿水潑我!”劉炳牛不受激將,左右一找,看見桌上紫砂杯,端起來潑向王主任,王主任避之不及,被熱茶燙的殺豬般嗷嗷直叫,怒火中燒,不顧身上掛著茶葉,劈手奪過茶杯,打在劉炳牛腦袋上,劉炳牛避之不及,被茶杯砸的殺豬般嗷嗷直叫,捂頭倒地,王主任上去連踹幾腳,正中劉炳牛嘴巴,本來剩下的幾個牙齒就零散獨立,這次被一鍋端掉。王主任發泄完怒火甩門而去,正好老唐來給劉炳牛匯報工作,還開玩笑:“哥,你看見沒?哈哈哈,王主任滿身掛著茶葉……”一看劉炳牛滿頭滿臉地血地爬起來,嚇呆愣住。劉炳牛逮住老唐當出氣筒,一個大嘴巴抽上來,口齒不清地大罵:“跟你說過一萬遍了,在學校要叫我‘校長’,校長!校長!校長!記住了嗎?別他娘一直喊‘哥、哥、哥’!還有,你他娘的真是電影裏的警察啊,每次老子挨打的時候你不在,挨完了你才來,老子要你何用!”然後就趕緊來衛生院處理傷口。


    故事講完,郝白驚歎白靜雯不在現場、沒有親見,還能把故事講得如此圓潤,對話和行事都是校長和王主任的風格,這麽高度還原的技術能力,不去當太史公寫一段“堖頭小學通史”,真是浪擲良史之才。


    有時候生活就是如此玄妙——幾天前郝白還處心積慮地寫信舉報校長,現在卻與校長分別流血受傷,同住一間病房。


    校長夫人聞訊趕來,哭的像個淚人,校長受不了:“看你哭的像個娘們兒!好像我嗝屁了一樣。”校長夫人邊抹淚邊說:“老娘本來就是個娘們兒!俺男人被打成這樣,傷在你身,疼在俺心!”校長臉上感動、心中感慨:“縱有姘頭三千、相好無數,關鍵時候誰都靠不住,還得靠家裏黃臉婆。”


    校長夫人是一位典型的農村主婦,具有幾千年來吾國農村主婦所具有的一切美好品德與生活能力,不僅把劉炳牛照顧地好像高位截癱患者一樣一動也不用動,而且對同屋的郝白也照顧有加,尤其是得知郝白就是堖頭村小學老師之後,更是閃爍出了慈母般的關愛,特別是每次小尹來,校長夫人都拉著小姑娘手聊半天,以看兒媳婦的眼神看小尹。


    劉炳牛幾天來左右無事,先是有事沒事就給郝白上思想課,叮囑郝白要紮根農村、錘煉業務,哺育好祖國的花朵,後來有意無意地給郝白講自己的奮鬥成長史,如何從一個鄉村民辦教師一步一步將各種對手挑落馬下廝殺到小學校長的位置,再後來有一搭沒一搭地給郝白講全鄉全縣教育係統乃至官場係統的如煙往事,將道聽途說、以訛傳訛的人和事進行了又一次加工,郝白倒是大開眼界,聽得津津有味。


    這一晚,劉炳牛講完“財政局副局長攜女下屬小樹林激情車震被原配設伏抓獲”的故事,在校長夫人笑說校長“老不正經”的嗔怪聲中,校長忽然問郝白:“小郝啊,你說我這個校長當的,是不是挺失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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