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兆玉來的那日,黃落了一地葉,秋風帶走無盡夏,可還留了些暑氣,裴召站在一旁迎他,“溫大人,舟車勞頓,離王殿下在主帳等你。”


    溫兆玉理了袖口褶皺,撫平衣領口,一絲不苟,“有勞裴召將軍。”


    裴召走在前頭,兵甲嘩啦響,吵得溫兆玉耳朵疼,“裴召將軍,怎麽不見小裴將軍?”


    “阿遠前些日子挨了一頓軍棍,屁股都打開花了,這不,今日沒能下得來床,不然當是我們兄弟倆一同來迎溫大人。”


    “無妨,軍中就不要講那些禮節了,小裴將軍傷得重嗎?”溫兆玉袍子拖了地,他拎起衣裙越過坑坑窪窪,可還是髒了裙角。


    “阿遠皮糙肉厚,耐揍,要是換個人,指不定三五棍子就得咽了氣。”裴召腳下似踩著風,溫兆玉也不由得快了些。


    能讓裴遠挨軍棍的,隻有沈離舟,溫兆玉心下打鼓,這沈離舟並不像傳聞中那般溫和,連與他有知遇之恩的裴家人,也敢打。


    待到了主帳前,裴召剛將簾帳掀開,從裏頭飛出一杯盞,裴召接個正著,溫兆玉隻顧得擦汗,裴召喊他幾聲才反應過來,抬腳進了軍帳。


    裴召將杯盞放在沈離舟身旁,又摻了熱茶,“離王殿下,這朝玉杯,一盞就得十金,砸碎了多可惜。”


    “杯盞而已,碎了便碎了。“沈離舟麵前擺了棋盤,他執黑子,並不看溫兆玉,“溫大人,一路辛苦。”


    溫兆玉目不斜視,拱手執禮,“離王殿下。”


    薄奚允下哪兒,沈離舟跟哪兒,“溫大人曾經舌戰群儒,君父都得讓你三分,來跟我,屈才了。”


    溫兆玉撫袖相疊,頭上紗帽珠墜,隨著動作搖晃,“離王殿下,君上此番苦心,皆是為了大宴。”


    沈離舟端起茶盞,朝著溫兆玉遞,“君父可還好?”


    溫兆玉上前兩步,接過杯盞,燙得要命,“君上一切均好,隻是憂心太子殿下,近來又消瘦了不少。”


    溫兆玉忽而覺得自己多話,緊閉了嘴,瞧著沈離舟反應。


    “太子殿下近來在芷國的日子不好過,君父是該擔憂些。”沈離舟眼神落在溫兆玉手上,已經被燙得發紅,“溫大人,這茶不合心意麽?”


    溫兆玉手握緊了朝玉杯,此杯薄透耐燙,玉色青煙,素來受文人雅客喜愛,就是有個缺點,摻熱茶燙手得很,哆哆嗦嗦舉起杯,將茶飲了個幹淨,瞬間舌頭難受,溫兆玉笑容牽強,“多謝離王殿下賜茶,永生難忘。”


    “難忘就好,溫大人在梵城喝慣了白玉春,偶爾也得喝點寒山雪不是。”沈離舟露笑,那眼神熱忱中帶著幾分涼薄,看得溫兆玉眼皮直跳。


    這眼神他曾見過,不由得心中一跳。


    “溫大人隻管安心住下,做好你監軍本職便可,裴召,監軍本職是做些什麽來著?”


    裴召上前一步,拱手道:“監軍負責協理軍務,督察將領。”


    沈離舟將手中黑子落入白子包圍圈中,“我書讀得少,分不清這些官職大小,監軍是比我大,還是比我小?”


    裴召正欲開口,溫兆玉搶了先,“監軍自然在您之下。”


    沈離舟若有所思,看向溫兆玉,”看溫大人對朝玉杯愛不釋手,那便送你了。”


    “那便多謝離王殿下了。”溫兆玉將朝玉杯捏得緊,再使上點勁,非得碎了去。


    沈離舟大手一揮,“裴召,帶溫大人去軍營裏認認路,李振南手底下那幫刺頭兵,全塞我手裏了,溫大人既為監軍,說不定能以德服人呢。”


    “阿舟,溫大人一路奔波而來,甚是辛苦,哪有上來便幹活的道理,先讓溫大人好生歇著,改日再去也不遲。”薄奚允落下白子,徹底將黑子吃了。


    “我為人處世還是差了些,薄奚先生可得好好教我。”沈離舟咬著字,黏著聲,“溫大人,你想怎樣?”


    沈離舟很早便拜薄奚允為先生,衡陽城能那般輕易奪下,此人功不可沒。沈離舟若有八百個心眼子,那薄奚允得有一千六,這兩人話裏有話,沒一句廢話,都在敲打他。


    溫兆玉擦了額前薄汗,“離王殿下要我怎麽選,我便怎麽選。”


    溫兆玉說話素來模棱兩可,讓人抓不著錯處。


    “溫大人,比田裏的泥鰍還滑。“薄奚允打破了沉默,這話裏意思,連誇帶罵,成分很難界定。


    “薄奚先生過譽了。”


    “溫大人能爬到高處,自然有過人之處,大人在軍中,什麽該聽,什麽不該聽,眼睛該朝哪兒放,自然是有數的。”沈離舟麵上帶笑,話裏藏刀。


    溫兆玉總算迴過味來,沈離舟說那麽多,不過是想讓他不再插手軍事,“離王殿下說得是,隻不過君上說了,饒州城遲遲不拿,就這樣幹等著,糧草空耗,恐怕不妥。”


    “溫大人,你覺得如今是拿下饒州城的好時機麽?”沈離舟黑子一落,“輸了。”


    溫家世代文武將,行軍打仗偏紙上談兵,但看個局勢不成問題,“饒州城那條護城河難越,離王殿下冬日開戰,是個好時機,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如今內庫吃緊,若是真等到冬日,指不定宴國內部先亂了去。”


    “溫大人,看的透徹。”沈離舟看向溫兆玉,“饒州城護城河不止是難越,河下布有暗釘,若是強攻,隻要落水,必死無疑。”


    溫兆玉說,“戰場本就要死人,多死些少死些,沒什麽區別,離王殿下看似殺伐果決,實則婦人之仁。”


    “溫大人,不是你手下兵將,你當然站著說話不腰疼。”裴召話落了地,有些冷。


    “裴召將軍,我不是這個意思,如今君上派我前來監軍,若是當下不開戰,糧草最多到月底,下月便開始落雪,李振南的兵可以分到衡陽,海曲,聊城吃餉,可裴家軍不行。”


    “五哥,給阿爹去信一封,勸勸君上,饒州城若是錯過這個機會,想拿下不知得等多久!”裴遠撩開帳簾走了進來,瞪了一眼溫兆玉。


    溫兆玉一眼便與裴遠撞個正著,瞧他生龍活虎,“小裴將軍,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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