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嵐一揚手,慢聲輕語道:“阿月,將我的琴取來。”


    阿月起身,一路小跑穿過連廊,消失在了雨幕中。


    “山嵐國師這是做什麽?”傅玄手中動作稍停,墨錠斜落在硯台上,咯噔一聲。


    他莫名覺得此時劍拔弩張,無聲似有聲,仿佛下一秒他再不站出來,兩人就要打起來了,於是尷尬道:“許是國師想要撫琴入畫,仙長,筆還我吧。”


    一支玉竹筆輕置在畫案上,碎裂處似泛著翠光。


    傅山嵐眼神落在玉竹筆上,似是想起什麽來,忽而輕笑起來,“我當是什麽珍寶,一支破筆也值得景行君這般藏著掖著?”


    話似含沙射影,明暗兩層意思,隻有他們兩人懂。


    而他拿起筆,下筆不是,不下筆也不是,“等阿月姑娘來,再作畫吧。”


    傅山嵐斜睨一眼傅玄,又撚起那本冊子,“梅先生當真了得,美人圖冊確實畫得不錯。”


    “哪裏哪裏,承蒙國師大人抬愛。”這些胡話他自然信手拈來。


    傅山嵐翻閱起美人圖冊,一隻眼卻落到他身上,語氣帶著絲輕慢,“我聽說梅先生在西宮娘娘入宮前,曾為其作了一幅美人圖?”


    他頓時覺得眉頭有些蹙,之前無意間聽聞那位的眼睛便是國師出手傷的,還憑著他的畫一躍上高位,如今看來是來找他算賬。


    “國師大人,我隻是一介草民,上頭要我畫鹿還是畫馬,我自然是一一照辦。”可他為其作畫這件事是怎麽也摘不掉的,辯駁也顯蒼白。


    傅山嵐指尖撚過圖冊,似要將紙屑蹭落為止,“哦?”


    輕飄飄的一個字卻重重壓下來,讓他心驚肉跳,終是體會到如履薄冰之感,麵對權力高頂,一步若錯,滿盤皆輸。


    傅玄看向連廊之外雨幕,神情收緊幾分,“山嵐國師,方才那個乞兒,你如何處置了。”


    傅山嵐順著傅玄視線,連廊那處阿月抱著琴朝這來,臉上似笑非笑,“自然是殺了。”


    他頓覺汗洽股栗,手中筆都要握不穩,山嵐國師竟直接要了乞兒性命,那他萬萬不敢再讓國師挑他錯處。


    “山嵐國師既無心救人,又何必多此一舉。”傅玄早知傅山嵐性情,絕無可能對於一絲威脅產生憐憫。


    “有時候活著倒不如死了。”傅山嵐端起茶盞,雲乳淡散,露出下麵清澄茶湯。


    阿月一腳踏上聽竹亭的幾方台階,將琴鋪在案上,神色中透著一絲雀躍,“大人,可是要撫琴?”


    指節撫上琴弦,卻隻有九指,一音起,似石子投湖,驚起一片漣漪,而後風聲鶴唳,似白骨露野。


    “雪埋辛夷,不聞其香,懸懸欲墜,於我何傷,於春已舊,故而悵惘……”


    這是宴國舊曲歸去來,流傳至今已鮮少有人彈奏,一是曲哀尤傷,二是若被有心人聽去,必定人頭落地。


    阿月執玉笛,附於琴,橫吹玉振,似春華落盡,笛尤蕭蕭,琴也瑟瑟。


    他潸然拭淚,隻覺得悲涼徹骨,手中筆顫顫,畫不盡烽火狼煙,一盞離愁兩行淚。


    笛聲斷,琴不止,阿月好奇看向他,這人怎麽淚涕橫流。


    傅玄朝他遞來一張帕子,錦帕繡梅,隱有暗香。


    傅山嵐手止琴弦,音驟停,眼皮輕抬,“梅先生這是想起什麽傷心事了?”


    “不知怎的,許是曲子悲涼,似與我夢中一幕相重。”


    “什麽夢?”


    手中勾勒完最後一筆,揭下畫紙朝著傅山嵐低著頭道:“國師大人,此畫既夢中景。”


    傅山嵐看到畫時,表情如同喝了壇醋,眼神緊縮,眉頭蹙在了一塊,久不作聲。


    摸不準這位國師大人會怎麽令他難堪,低著頭久不敢抬,隻得用餘光瞟那雙月白色靴子。


    傅玄眼神也落到了畫上,近景是風雪一更打落一地辛夷,遠景是城樓之上,冠其珠玉華服的君王劍撫脖頸一點紅,其後火勢茫茫。


    傅山嵐摩挲斷指,這樣會使他冷靜些,“這便是你夢中景?”


    紙張從指縫流走,飄落腳邊,讓他邁不開步,抬不起頭,低聲道:“正是。”


    傅玄拾起畫紙,眼神肆意落他肩膀上,“山嵐國師,既畫已經作了,我們便先行離開了。”


    “景行君怕什麽?既然梅先生這麽會畫美人圖,不如再替阿月畫一幅。”傅山嵐神情似有一絲寵溺,不知道的還以為阿月姑娘是他私生。


    “隻是天色已晚……”傅玄仰頭看天,雨幕停落,亭簷收水,翠竹欲滴,昏黃漸起,蟬鳴蓋過他聲音,顯得溫吞。


    再停留下去,摸不準傅山嵐到底想做什麽。


    “梅先生,你意下如何?”傅山嵐眼神越過傅玄素錦,停在黑衫上。


    感覺一道目光伴隨威壓落下,令他心驚,聲線顫抖,“既是國師大人發話,不敢不從。”


    “景行君,既然梅先生樂意。”傅山嵐眼中似流露狡黠,“看天色也晚了,阿月,讓趙管事備飯,明日再畫。”


    傅山嵐走了幾步迴過頭,語氣輕慢,“景行君若是要走,我便不送了,聽說我那個師兄久病不起,你帶兩支千年參走,給他吊著命。”


    傅山嵐還是一如既往讓人吃癟,若是傅青冥聽見這番話,估計能氣得立馬斷氣。


    自命師被鎮壓在玉衡山,後龍吟宗討要說法,傅青冥私自砍下命師頭顱後,便得了怪病,臥榻不起,已經數年未曾在人前露麵。


    “我不打算走。”傅玄拳頭緊握,而後又鬆開。


    傅山嵐意味深長的看了他們一眼,“既如此,隨你的便。”


    阿月看向走遠的傅山嵐,歉疚道:“近日國師大人心情不太好,還請景行君見諒。”


    “無妨。”


    阿月抱起琴,率先跨步下了台階,“請隨我來。”


    繞過連廊,走過一段綠蔭,暮色漸合,將他們罩上一層金,棧台下錦鯉遊水,悠閑自在,阿月忽然出聲,“景行君,大人以前是個什麽樣的人?”


    “你覺得呢?”傅玄扯住他衣角,攬住了他,前方有一個坎,若是漫不經心倒容易栽下水去。


    溶金照在少女白皙脖頸上,她舒了口氣笑道:“定不是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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