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標的諭旨下達,引得戶部上上下下怨聲載道。


    侍郎以下的官員都找到夏元吉訴苦:


    \"原尚書,洪武二十五年剛剛編造完黃冊,現在才過去六年,又重新編造,這還讓人活嗎?不是說好的十年一造嗎?\"


    夏元吉一向是不好惹的,當即迴懟過去:


    \"陛下說什麽就是什麽,你們有膽量找陛下抱怨去,跟我說一丁點用處也沒有。\"


    每次編造黃冊,國子監的監生都是主力,他們有五千人之多,被分派到全國各省監督核查。


    他們不是官,不是吏,長達一兩年的外放沒有任何報酬,僅僅發放口糧。


    朱標的諭旨下達之後,國子監裏哀鴻遍野,紛紛去找國子監祭酒告假。


    告假的理由出奇地一致——病了。


    祭酒訓斥道:\"病了就能告假嗎?休想!除非病死了,否則一律不許告假。\"


    一個王朝,最大的財富莫過於土地和人口,清查土地和人口是每一個王朝的頭等大事,因為那就是賦稅征收、徭役攤派的依據。


    古代大規模的人口普查和戶籍製度是從商鞅變法開始的。


    到了漢朝時期,人口普查已經成為一項完整的製度。


    隋朝建立後,隋文帝采納高熲建議,采用\"大索樣貌\"的做法,類似於現在的身份證。


    到了唐代,\"手實\"是製定戶籍的主要依據。


    明朝采用的是\"黃冊製度\",相比前朝,黃冊製度更詳實更嚴謹。


    一個小黃冊,卻掌握數以億計生民的命脈,這是大明王朝一直在做,卻一直突破不了的卡脖子技術。


    黃冊製度的失敗,不僅僅是朱元璋的失敗,而且是明朝的失敗。


    徐達攻破元大都,第一件事就是封鎖元朝戶部衙門,將天下戶籍冊封存在數百個大木箱中,派重兵送往南京。


    朱元璋如獲至寶,親自監督拆箱,並將戶籍冊放在祖宗的牌位四周,高高供起。


    然後花了十多年的謀劃,於洪武十四年,朱元璋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大造黃冊。


    這個大造黃冊,就是全國的人囗普查和土地清查。


    每一百一十戶一個總冊。


    配合裏甲製度,記載人口數和固定財產,把民眾分為軍、民、匠三等,按記載的內容安排賦稅征收,徭役征發。


    冊子的封麵為黃色,一式四份。戶主一份,縣裏一份,府裏一份,南京一份。


    為了保險起見,南京的那一份就存放在玄武湖湖心的島上,並且派重兵把守。


    對於黃冊,朱元璋可真是太上心了。


    每次大造黃冊,他都親自主持。


    尺寸多大,紙張選用何種材料,字體多大,全都做了嚴格規定,訓令後世,每十年大造一次,更新內容。


    他的後輩很聽話,基本都遵守了。


    有明一代,黃冊共造過二十七次。


    每次約六萬到十萬的冊。


    到萬曆四十一年,僅玄武湖收貯黃冊已有七百萬冊。


    然而,二百多年,黃冊記載的人口總量,卻一直沒有太大變化。


    實際上,明中期人口暴增,接近上億左右,到了晚期,可能己經超過了一億二千萬。


    而黃冊有時統計出來,全國僅有四千多萬人囗,最多時也僅有六千六百萬。


    黃冊作為人囗檔案的真實性已有大問題。


    第二次大造黃冊時,朱元璋安排三千六百名國子監生在湖上搞審核。


    到景泰年間減到一千八百人。


    到弘治年間減到一千二百人。


    國子監生每次都有寧可被開除也要逃跑。


    原因很簡單,白幹,沒錢,太苦,每查一次要一年時間。


    夏天島上潮濕鬧熱,島上蚊子比蒼蠅還大,從早到晚,從黑到亮,沒把人咬死,卻能把人吵死。


    千百人在擠在小島上吃喝拉撒,屎尿遍地,別提有多酸爽。


    到後來,朝廷連幾萬兩的審核工本費也經常給不起,所謂的查冊審核,隻是走個過場。


    每次造新冊,要新建六十座庫房,經常是這邊在蓋新的,那邊舊的塌了。


    庫房蓋在湖上,黃冊極易上潮。


    每隔一段時間,就需要搬出來晾曬,曬著曬著就曬沒了。


    有時候碰到突降大雨,數以萬計的黃冊被泡,簡直欲哭無淚。


    湖上耗子大如貓,肆無忌憚啃齧黃冊,順便吞齧天下田糧之氣。


    京庫尚且如此,地方上就不用說了。


    朱元璋對自己苦心孤詣發明出來黃冊頗為自豪,每次大造黃冊,他都要鄭重其事地祭告天地。


    然而,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正是黃冊,打開了明朝黑暗吏治的魔盒。


    在編造黃冊的過程中,裏長會同胥吏、官員,按照自己的需求,隨心所欲填寫。


    黃冊具有天然的局限性,頗有些刻舟求劍的味道。


    比如,耕牛當年登記的時候確實有,但過一兩年,牛死了,今後八九年,胥吏們可不管這些,依然按有征稅。


    百姓們因此苦不堪言。


    再比如土地被洪水淹沒了,卻依然還是按有田征收。


    一場傳染病來了,家裏人死光了,僥幸活下來的那一個,卻要負擔已經死去幾年了的家庭成員的份額。


    這可真是兩眼望蒼天。


    縣裏的官吏拿著這麽一個冊子,去找戶主。


    找不到戶主找親戚。


    找不到親戚找鄰居。


    鄰居全空了,找隔壁村。


    所有村子全逃荒去了,那就全縣攤派,以此類推。


    在老百姓眼中,黃冊就像是閻王爺的勾命的生死簿,盡勾窮人的命。


    黃冊的亂象讓百姓們苦不堪言,而那些官吏們卻借此中飽私囊。


    他們勾結起來,將富人的田地劃到窮人名下,使得富人逃脫賦稅,而窮人則背負沉重的負擔。


    這一行為不僅加劇了社會的貧富差距,也引發了無數的民怨,尤其是在江南地區,屢屢出現鄉民縱火焚燒縣裏的黃冊庫。


    黃冊製將子民分為民戶、軍戶、匠戶三大類,大家各司其職,田有人種,仗有人打,武器有人鍛造。


    但朱元璋似乎忘了,人是流動的,不會因為他劃了一個又一個框框就靜止不動。


    而大量的流動人員,必然會對僵化的底層治理架構形成致命的衝擊。


    明朝中後期,大量流民湧現,令朝廷無比恐慌,疲於應付,這就是黃冊製度所帶來的最直觀的弊端。


    朱允熥命令戶部侍郎傅友文主持黃冊的重新編製。


    為了防止地方上豪紳阻撓清查田畝,朱允熥命令徐輝祖從京營中調集一萬人,交給駙馬都尉傅忠指揮。


    傅忠將一萬人分成二百五十隊,每隊四十人,分散到南直隸各個縣裏麵去,配合國子監的監生清查田畝和人口。


    朱允熥又命楊士奇從都察院中調百餘名禦史,在南直隸各府縣巡查,凡地方上的官員和胥吏,敢於互相勾結隱匿田畝者,一律交三法司議處。


    在如此高壓的震懾之下,田畝清查依然進行得很艱難。


    從南宋開始,南方就開始形成強大的宗族社會,即使考上了舉人,考上了進士,做了高官,也得敬族長三分。


    國子監的監生南方人居多,相互之間有著千絲萬屢的聯係,即使是易地清查田畝數,他們也總有辦法相互包庇。


    朱允熥調動大量人力物力財力,花費了近兩個月時間,在南直隸的一百二十九個縣展開核查,共查出隱匿土地十九萬畝。


    洪武二十六年公布的全國田畝數為八百五十萬頃,南直隸查出的這點隱匿土地,還不夠塞牙縫的。


    以每畝地五兩銀子的均價計算,價值不過九十五萬兩,而這次核查的人力成本高達四十二萬兩。


    這還是在南直隸,如果到了浙江、福建、湖廣,成本還會更高。


    朱允熥大張旗鼓搞\"攤丁入畝\",第一步清查田畝數就進行不下去,這使他異常憤怒。


    朱標道:\"天下事就是這樣的。你想清查田畝數,就能查得清清楚楚,哪有這麽便宜的事?\"


    朱允熥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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