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暮雲護在張大人的官轎前麵,他無意地轉頭,餘光瞥見石水鳳與於展源一路上開心地閑聊。雖在人群之中,仍看著是男俊女靚,十分亮眼。


    蕭暮雲迴過頭,壓下心底那股突兀而起的失落,卻聽見身邊張挺在與王堅喪氣著臉抱怨道:“哎呀!老王!這迴倒好,都聞著兔子味兒來了,傻麅子賴著沒走,這迴又跑來個笑臉狐狸。”


    王堅假裝沒聽懂,“哪裏?哪有傻麅子?哪有笑麵狐狸?”


    蕭暮雲看了張挺一眼,“這裏就數你最像傻麅子!”


    王堅和周圍的人都噗嗤笑出來。


    張挺大方臉紅了下,羞惱著指著王堅,“老王你笑啥?!那笑麵狐狸說的就是你!”


    人們說著話,往後山去,大家都發現頭頂的烏鴉群好似一直在為他們引路。


    藍水村後山有一大片墳地,一開始是幾代人的祖墳。在發生那場滅村慘案之後,所有村民們的屍體都被草草地安葬在這裏,因為當時村民們死於非命,有的身受多處致命刀傷,有的身首異處,這些還算幸運的,至少能知道姓名身份,自己的墳頭上還能立一塊寫著自己名字的木牌。


    最慘的要數那些屍身被大火燒得麵目全非的人,無從知道其身份,更無法將其歸入自己祖墳,隻能獨立地埋在一個土包裏。還有那些幼童,與自己母親的屍體因為大火的高溫,都粘黏在一起,由於母親的身份無法確認,連帶幼童也無法確認,所以,隻能隨意立一塊無名木牌,成為了無法與家人團聚的野鬼。


    當年,藍水村慘案被草草結案。縣衙派人過來時,已是第二天晌午,那時,作惡的海匪早已大模大樣毫無阻礙地離開了作案現場。留下一片破碎的狼藉,那些因貪婪、醜陋的人性帶來的殺戮與兇殘,卻並未湮滅於烈火之中。


    這悲痛與仇恨,沒有人能忘記。


    在這藍水村的後山坡上。年複一年,風吹雨淋,那些墳頭上隻偶爾有村民前來祭掃,每個墳頭上的青草都高出了寫著名字的木牌。


    在這些密密麻麻的墳頭木牌中,鴉十三身著雪青色道袍,翩然立於其中。他麵上仍舊戴著青麵獸的麵具,看不清楚神色,也不明了他的意圖。


    而石水鳳就是從他背影裏看見了悲傷和孤寂。他此時站在這裏,就好像一個孤兒守著破碎的家,他想要走進去,可這個家已經被徹底摧毀了,根本沒有了門。更沒有人。


    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他還是個幼童,眼睜睜看著身邊的親人、鄰居,一個個死於非命,連他自己也險些葬身這片火海。


    十五年後的今天,他這個唯一的幸存者,隻能獨自麵對,獨自與傷痛告別。


    張挺、王堅剛想上前,將他請開,被張縣令使眼色製止了。


    所有人見鴉十三手執骨笛,開始徐徐慢慢地吹奏起來。


    那仿佛是一首漁村小調,旋律中洋溢著收獲的喜悅,充滿著家人相聚的溫馨,滿載的漁船蕩漾在深藍海麵上,月光微醺伴著夜幕的晚風,籠罩在船的甲板上,照亮了所有人臉上的笑容。


    燈火搖晃,一家人守在桌旁,娘親在用針線仔細縫補漁網上的破洞,兄弟姐妹幾個擠靠在一起,吵著讓娘親講個新故事,娘親一邊笑,一邊先編起故事來,斜靠在角落裏的爹爹,微眯著眼睛,漸漸傳出疲憊而沉重的鼾聲。桌角下的貓咪正專心啃著吃剩的魚骨,不遠處的潮湧聲攪和在風裏,仿佛自遠方飄來的歌聲, 又仿佛是娘親時常哼唱的古老調調。


    “出海捕魚哩~漁民尋寶哩~風浪波濤不怕哩~”


    “漁網結實哩~船要開得穩哩~海要走得真哩~”


    “出海捕魚賺家計啦~遇危機時勇往直前啦~”


    “夢裏歸故鄉啊~夢裏歸故鄉啊~夢裏歸故鄉啊~”


    在場的所有人都默默地跟著鴉十三的曲調哼唱起來,他們眼眶泛紅,噙著淚水,仿佛此刻那些陳年已久的影像裏的人們又一個個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他們樂觀、熱情、勇敢、友善、團結,有血有肉地就在這裏,一直未曾離開這片他們世世代代居住的家園,守望著那片他們一直敬畏和信賴的大海。


    如今,所有人都仿佛看見了,藍水村村民的魂靈從這片廢墟裏一個個邁出了新的方向,他們終於得以解脫,步入新的輪迴,在來世,尋找屬於他們的新的樂土和家園。


    鴉十三一曲吹奏完畢,緘默不語地將骨笛別在腰間,他撩起道袍衣擺,擺置一隻紫銅雙耳小香爐,插上香,雙膝跪下,抬手摘下那張青麵獸的麵具,露出一張兼具仙逸和乖張的臉,滿臉俊秀之氣,摻雜了幾分與他年齡完全不符合的複雜。


    人群之中,隻有蕭暮雲露出驚訝的表情,嘴唇抿了一下,心裏想到了一個人。石水鳳被紀海濤刻意擋住了,還未看見烏鴉十三的樣貌,那邊鴉十三已經叩拜完了,重新帶迴了麵具。


    眾人仍沉浸在哀思之中,受鴉十三的舉動促動,均一同朝那些墳塚鞠躬行禮。還有些百姓們帶著親手采摘的白菊放在每個墳頭前麵。


    石水鳳與於展源取來香,分發給眾人,每人均點燃三根,也不刻意朝哪個墳主人祭拜,眾人皆是雙手持三根香,朝四周的墳頭都拜了一遍,然後將香分別插在不同的墳頭之上。


    張縣令命張挺、王堅取來兩壇蓮花縣的獨產的酒——青蓮香,將酒分給眾人,與百姓一起將酒傾灑在墳前的土地上。


    石水鳳也拿了一碗酒,走過去,遞給鴉十三,“給。”


    鴉十三倒也不別扭,接了過去,雙手將酒碗捧過頭頂,朝四周拜一拜,將酒仰頭喝了一口,剩下的全都灑在自己東南西北的四個方位,隨即,將碗拋扔在地上,“嘩啦”碎落在地。


    這邊“好事佬”紀海濤仿佛又發現了敵情,剛要開口喊石水鳳迴來幫忙,被石老爹捂住了嘴巴,“你行了啊!這什麽場合,你幾次三番地管我家三閨女幹嘛?她又不姓紀!她願意跟誰說話就跟誰說話!我這個親爹都沒說什麽!你一個叔叔,你管得也忒寬了些。”


    於展源朝著石水鳳那邊望了一眼,若有所思地朝蕭暮雲的方向瞥了一眼,又低頭專心幫忙搬車上的祭品。


    鴉十三望見打那邊來了一群和尚,他生平就討厭“禿驢”,急忙跟石水鳳道了聲謝,輕身騰起,翩然離開了。


    這時,盛水塘與濟雲塘的夥計們已經搭好放置祭品桌子,各色祭品和香燭都擺在合適的位置上。這邊漁幫的子弟已將一條豐美肥碩的放在桌子正中央。它旁邊是旺水村最有名的紙紮鋪子的徐師傅整夜趕製的漁船,這艘漁船的旗幟上還寫著藍水村幾個字。


    張縣令自掏腰包花重金從青雲觀請來了覺高僧,帶著他的諸位弟子,來為藍水村的亡靈做一場法事,希望能助他們早日投胎轉世。


    這時,高僧以及眾和尚已走近了,眾人都退後一段距離,空出一片場地,讓他們開始誦經做法。


    雖平日裏,張縣令雖不信這些,素日也不喜燒香拜佛,但覺得若如此能安頓民心,做一道場法事倒也無妨。


    老和尚帶領小和尚們坐定,開始專心誦讀《地藏經》,木魚伴著梵音籠罩四周,在場所有人都被誦經聲感染了,也都雙手合十跟著虔誠地為藍水村的亡靈們禱告。所有人的心神都仿佛聚攏在一起,生成一種念力。


    一時間,一束束光蔟從頭頂直射而下。天上剛剛還團蔟在一處的雲霧已然漸漸散開,露出湛藍的顏色。皓日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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