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子六歲那年,南夷的戰事平緩許多,秦正浩歸京,對外的說法是戰功赫赫,一時間風頭無量,一幹將領被大肆封賞,宮中更是大擺宴席。


    一派歌舞升平模樣,仿佛打了什麽大勝仗。


    小太子看看戰報,再看看意氣風發的那些將士,小小的腦袋裏是大大的困惑。


    細數曆朝曆代,縱觀史冊,如此功勞值得這樣慶賀?


    這不是勝了。


    是沒輸。


    值得如此慶賀?


    謝皎終究是年紀小,看不出其中博弈,隻看出這份荒唐。


    秦山那邊的戰事已經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戰線拉得很長了。


    小太子盯著戰報,盯著戶部兵部,糧草調度,兵員補充,武器配備……那些官員總有理由,總有借口,送去前線的物資,不足之前支援秦正浩的十之五六。


    謝皎年歲還小,不知其中彎彎繞,隻看數據,隻看證據。她直接將事情捅到了朝堂上。


    謝春暉已經在位七年,從一開始的惶惶不安,到如今的膨脹。他容不下旁人質疑自己,哪怕這個旁人是他定下的儲君。


    “明日便去與你皇祖父讀書吧。”皇帝輕飄飄一句話,將所有事情揭過。


    小太子自幼被逢迎長大,雖說以她的性子不至於當真,但天之驕子當多了,從未受過委屈,自然聽不得這種話,受不得這種委屈。


    “父皇是要瑞王死嗎?”


    一句話,揭開了遮羞布,讓謝春暉大怒。


    “出去!朕給你的東西,也能收迴去!”


    小太子仰頭,望著坐在龍椅上的人,冕旒輕搖,戴著帝王冠冕的人,似乎已經距離她很遠很遠了。


    “這些是你給我的嗎?”小太子反問,“這些權柄是上天賜予,然後你轉手給我的嗎?”


    群臣麵麵相覷,儲君啊儲君,少說兩句吧,再說就要廢太子了。


    這兩年謝春暉窩裏橫的本性越發彰顯,文武百官全都夾著尾巴應對,弄權之輩努力逢迎。


    唯獨小太子一如往昔。


    終究是年紀小,過於天真了。


    君權神授。哪個手握權柄者不知這是騙局,可這就是他們的底氣。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說一千道一萬,得天下者,得話語權。


    “出去!”謝春暉怒喝。


    小太子轉身離開,越過高高的門檻,走出明堂,走過華章,徑直出了宮。


    小太子去了南山寺。


    一時間,京中議論紛紛,有傳聞說陛下要廢太子,另立太子。


    可皇帝就這麽一個獨苗苗,去哪裏立太子?難道是要從宗室裏挑?


    謝家雖子嗣不豐,但適齡的孩子還是有幾個的,其中十歲以下男孩有三個。


    有好事者暗中觀察,發現三個小孩兒用尿和泥玩兒,頓時打消念頭。


    這樣的儲君,是不是有點腦子不好?有謝皎太子珠玉在前,這種玩泥巴的,實在是入不了眼。


    朝臣試圖緩和君王和儲君之間的關係,老實說,小太子除了過分天真,沒看出來陛下想弄死瑞王這一點,其他真沒毛病。


    小太子能有什麽錯?這位儲君隻是年紀小罷了。


    至誠至性之人,缺少的隻是來自現實的捶打。


    如此過了幾個月,邊陲戰事已經到了白熱化的階段,戰報不再送到小太子手中,就連太上皇也一時失了臂膀。


    折枝樓倒騰情報,卻連失三樓。


    一國不可兩君,謝春暉終於還是受不了太上皇這位隱君,試圖拿迴一切。


    一個平常的夜晚,有人入了南山寺,敲開小太子的房門,遞過去一個不大不小的包裹。


    “猴。”


    包裹打開,露出表情猙獰,早已斷氣的兩隻小猴子。


    小謝皎道:“死了。”


    “抓的時候是活的。路上太趕,沒注意死活。”一身血腥的謝行雲隨手將包袱丟遠,單手把人拎起來。


    “長高了,看著瘦了,這種鬼地方沒什麽好吃的。”


    血腥味夾雜著屍體的腐臭味撲麵而來,小太子眉頭緊鎖。


    “聽聞你在朝會上替我說話了?”


    “近來騎射可有長進?”


    “選了一匹好馬,洗刷幹淨後我讓人送來。”


    “……”


    無星無月的平凡夜晚,謝行雲說了很多,小太子始終看著角落裏肢體扭曲的兩隻小猴子。


    黑色包袱皮成了它們的裹屍布,大抵是掙紮過,此刻它們死得悄無聲息,肢體扭曲。空氣中的腐臭味,不知是它們的,還是旁人的。


    謝行雲似乎受了很多傷,言語裏帶著疲憊,精神卻飽滿。


    謝皎有些茫然。


    二皇叔在興奮什麽?


    她伸手,摸到一片溫熱,血像是有生命一般,粘稠濕熱,很快蠕動到指縫。


    熱的,腥的,粘稠的,似乎要往她肉裏鑽。


    小太子覺得有些冷。


    從那以後,直到離開京城這個名利場,謝皎都沒有再見過謝行雲。


    謝行雲歸京,可戰事如火如荼,朝廷抽調了不少人,就連謝峻也自請去秦山。


    出發前,小太子給謝峻準備了一個大大的包袱。


    “天要冷了,這裏麵有厚衣服。糧草經常不足,幹糧要夠。藥物供給不夠,要帶上藥。還有鞋子,有個小胖子和我說,出門在外鞋子最重要。”


    床單包了一個半人多高的大包袱。


    小太子拖著沉重的包袱,吭哧吭哧到了謝峻麵前。謝峻原本計劃輕騎快馬,被迫多加了兩匹馬。


    “殿下保重,北臨多金礦,卑職給殿下帶迴一塊狗頭金。”


    金銀玉器小太子見過不少,唯獨沒見過原生態的狗頭金,連連點頭。


    “我等你凱旋。”


    這一年冬天格外冷,小太子一如往昔讀書習武,隻是不再去朝堂。


    整個京城暗流洶湧,南山寺卻偏居一隅。


    小太子收到謝峻陣亡的消息,是在次年初夏。


    她不信這個結果,即便謝峻真的死了,也一定另有隱情。謝峻此人,給一塊饅頭,都能潛伏五日。她給謝峻準備了那麽多幹糧,怎會輕易死去?


    臨國派人送來了謝峻的耳朵,盛在玉盒裏,像是奉上什麽寶物。


    謝峻右耳有疤。


    小太子練習騎射時,有一次不小心射到了謝峻的耳廓,傷好了,但耳朵尖有個小豁口已經長不好了,像民間給小貓小狗剪耳一樣,有個口子。


    耳朵是真的。


    使者道:“謝將軍孤身一人闖我家大王營帳,身中上百箭矢,死無全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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