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皇家苑囿麵積極大,比得過尋常小城半個城池。


    用來當做官驛的隻有外圍的一片區域。


    軍隊就地安營,女眷被安排住處,陸家被分到了一個小宅子落腳,一應擺設倒是和尋常客棧差不多,房間多足夠一人一間。


    等收拾好睡下,已經是醜時。


    杜微瀾睡不著,陸銀子扒拉門,死活都要睡她的房間。氣得她直接把扯下陸銀子的衣服,用布袋子把它包了,塞進籃子裏。


    “就這樣睡!”


    陸銀子哼哼唧唧,不一會兒還真睡著了。


    杜微瀾點了一盞小燈,取出紙筆開始寫東西。這次起事一定會敗,與此同時相關的官員會被連根拔起。抄家流放也好,滿門抄斬也罷,這都是他們應得的。


    她陸陸續續寫了一頁人名,坐在腳踏上咬著筆杆子思索。


    周家必然萬劫不複,秦家這次參與得不多,還需讓他們牽扯得更深一些,一個秦家長子投靠臨國,還不足以讓這個百年家族土崩瓦解。


    “還差一點,不夠萬無一失。”


    長發隨著她的動作垂下,落入硯台沾染墨跡。墨珠被頭發拖著,在紙張上留下斑駁痕跡。


    又一張紙寫完,杜微瀾看著密密麻麻的名字,咬著筆杆子思索。


    這些是必死之人。


    宣紙丟進炭盆,火焰燃起,紙張卷曲,一個個名字被火焰吞噬,火光忽明忽暗,最終飛灰蕩起火星湮滅。


    很少人知道,謝家人骨子裏都帶著一股子瘋勁兒。很多時候就連自家人,都嫌棄自家人。


    宣紙投入炭盆數張,直到天光微亮。


    杜微瀾盤腿坐在床上,盯著泛白的銀絲炭發呆。


    “嫂子嫂子,附近有個南山廟很靈的,不是蟬鳴寺那種邪教。娘說要去拜佛。”


    阿黎在外麵拍門。


    杜微瀾開門,日光讓她有些眩暈。


    “你們去吧,我認床沒睡好。”說完,她將陸銀子提起來遞給阿黎。“帶上銀子。”


    陸銀子哼哼唧唧,阿黎眨巴著眼。


    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


    “不行,廟裏不讓進狗的。”


    有這個說法?


    杜微瀾點了點頭,把裹著陸銀子的大布袋子鬆開,讓它在院子裏撒歡。


    陸明拿了吃食過來喂狗。


    杜微瀾借口睡覺,拒絕了早餐,躺在床上卻睡不著。一夜未眠,腦中劇痛,可她偏偏睡不著。


    死亡距離她越來越近,有許多人陪葬,並不孤單。


    秦家……需要給秦家多添一把火。


    杜微瀾迷迷糊糊睡著,不知過了多久,被犬吠聲吵醒。


    “汪汪汪!”陸銀子的叫聲從來沒有如此激烈過。


    “哎呦,主子您別動,千萬別動,這狗會咬人啊。趕緊把狗帶走,帶走。”尖利顫抖的聲音,一聽就讓人知道這是個太監。


    杜微瀾套上外衣,趿著鞋開門,就見門外立著一個人,暗色廣袖寬袍,臉色和布料顏色一樣陰沉,袖子還上掛了一條鐵包銀的狗。


    身旁是一個衣著華貴的太監,身後是五個帶刀侍衛。


    陸銀子前爪卡在金絲刺繡裏,後腳勉強踩著地,叫得兇殘。太監想上前卻遲疑,隻能原地跳腳。侍衛時刻準備抽刀剁了狗頭,仿佛這是什麽龍潭虎穴。


    場麵堪稱滑稽。


    杜微瀾愣怔。


    她有八年沒見過謝行雲,上次見謝行雲也是冬天,大雪遮天蔽日,他送來一隻剛獵到的白狐,狐狸斷氣,身子卻還溫熱。


    那時他眼裏倒映著她看不懂的東西,有漠然,也有恨意。


    半年後,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他帶兵進了皇城。


    政變少有不流血的,但那場政變流血極少,皇權過渡得極為平滑。現在迴想,謝行雲的政變是有跡可循的。


    “不會叫人嗎?傻了?”


    謝行雲的態度,還和當年一樣囂張。


    杜微瀾蹲下,將陸銀子的爪子解救出來。金線堅韌,劃破了陸銀子的腳掌,血沾染在謝行雲深色衣物上,並不明顯。落在她手上,血色與墨跡交織,格外刺眼。


    陸銀子想掙紮,被杜微瀾敲了個腦瓜崩。


    “銀子別亂動。”


    半大狗子哼哼唧唧,眼淚汪汪,一個勁往杜微瀾懷裏鑽,爪子徹底掙脫的瞬間,後頸皮卻被一隻大手捏住。


    “這狗叫銀子?陸銀子?”


    謝行雲與陸銀子對視,狗眼裏還縈著委屈的淚,卻帶著烈性難馴的兇狠。人眼滿是審視,旋即是嫌棄。


    “一條廢物。”


    話音剛落,陸銀子被丟到一旁,吱哇亂叫。剛叫兩聲,就被帶刀侍衛五花大綁。


    “朕寫信讓你迴,為何不迴?”


    謝行雲理了理袖口,擺出一副好整以暇的架勢,竭力平複尷尬。他問了三個問題,杜微瀾一個都沒迴。


    倒是那條狗得了一句話。


    還挺讓人尷尬的。


    杜微瀾仰頭看他:“喚你什麽?二皇叔,還是……陛下?”


    “謝皎!老子怎麽教你的!你這副臭臉擺出來給誰看?誰讓你去鳳城玩的?誰讓你去的! 那是玩樂的地方嗎?你去什麽地方玩不行,非要去鳳城?非要去秦山!你把刀放下!”


    杜微瀾用一把匕首抵住脖子,血順著衣襟滴落。


    謝行雲肉眼可見的慌了,伸手想奪匕首,卻見血順著刀刃流下。


    謝行雲的話戛然而止。


    “放下,給老子放下!”


    “殺兄弑父,戕害同族的名聲不好聽。二皇叔不用著急,我可以自戕。”


    “有話好好說,怎麽就動刀子了呢?”


    “小蠻你這樣不行,有什麽不能好好說的呢?”


    “刀放下,放下。”


    臉色陰沉的帝王,變臉極快,麵上隻剩下倉皇。


    杜微瀾心中詫異,怎麽就這樣了?二皇叔改行學唱戲了?這裝模作樣,倒還挺真。不知道的還真以為他在意她的生死。


    是怕她死了,沒人蹦躂,餘生無趣嗎?


    “陛下這是怎麽了?我死了,陛下就更加名正言順,流言蜚語也能少一些。用不著裝模作樣演戲,我也懶得當二皇叔手裏的棋子,兜兜轉轉,都在棋局裏,挺沒意思的。”


    “放下!狗呢,把狗拿過來!”


    謝行雲從侍衛手裏拿過被塞住嘴的陸銀子,氣勢洶洶。


    “你死了,我讓這條狗陪葬。我讓……”


    “還有秦家。”杜微瀾笑得燦爛,“我可是秦家二公子的妻啊。”


    “放屁!那玩意兒也配!”


    謝行雲跳腳。


    陸銀子掙紮著蹭掉嘴裏的手帕,扭頭咬住謝行雲胳膊。


    “哎呦,陛下被狗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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