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援炮擊停止了,濃煙也散盡,向前進緊緊地盯著穀口那裏,始終都沒有看到有人出來。


    “該不會是誤傷了吧?”他身邊的炮眼先生著急了,罵起來道。


    向前進笑。


    他的笑,黎國石心領神會,也不作聲。


    “你們倒是說說看,他們會不會全光榮在裏麵了?”炮眼先生其實並非見死不救之人,現在向前進明白了。


    “放心吧,他們應該是步兵的偵察員。攀崖走壁,那是絕活。”


    “果真?那就好!******,我急得出汗,更熱!”


    望遠鏡裏河穀邊的草開始翻動起來,一浪一浪的,像是水波。


    前方好不容易起風了,而此時天卻黑下來,烏雲籠罩上山頭。不容人準備,老天突然降下大雨。


    這雨來得就像是剛才那陣炮襲那般快,說到就到。雨簾從河穀下遊鋪蓋上來,轉瞬間伴以電閃雷鳴,巨大的雷聲和耀眼的閃電讓人駭怕。大家都沒來得及穿上雨衣,被淋了個透濕。


    因為太熱的關係,大家也都不願意穿上雨衣。任雨淋濕,反而覺得好受多了。


    舒服!爽快!


    所有人趴在地上,盡情享受著衝消這炎熱的暴雨。沒有人不覺得這雨來得及時,來得讓人舒爽。


    但是到晚上時,他們會受罪。晚上是怎樣的冷呢?山頭的風吹個不停,冷得人渾身直打抖。現在淋濕了,衣服幹不了,晚上的話,夜宿在外邊那份受罪!


    受罪就受罪,那畢竟是晚上的事情去了。現在要緊的是涼快一下。


    還有趁機趕快喝水,並用雨衣接好水灌滿水壺。


    啪噠啪噠,大雨傾盆,下得相當猛烈。大家除了手腳有一定幅度的動作,身子始終緊緊地趴著在地上,任憑風吹雨打。


    狂風搖動著嶺上的樹枝草葉,不時將藏身其中的人暴露出來。要是兩邊的高地上有敵軍在監控這裏,那可就露餡兒了。


    晚上要麽轉移,要麽挖掩蔽工事。


    大雨在電閃雷鳴中足足下了一個多鍾頭。風停住後,雨點小了下來。嶺上沒有一處幹爽的地方,所有人的身上也沒有一點幹的地方。


    烏雲散去,太陽重新出來,掛在偏西方的高空中。


    嶺上的地表積水還在往低處流動,向前進轉頭分別看到炮觀員和黎國石都已經成了落湯雞,尤其炮觀員的頭發老長,分成幾綹,貼在額頭上,樣子很滑稽。他忍不住想要笑,看到炮眼先生也在看著他,他輕輕地用手抹了把臉上雨水,對他點點頭。


    剛才在雨中,向前進看著下遊河穀裏麵的河水慢慢漲起來,變得有點混濁。被炮襲過後的山頭流下的泥水特別黃濁,全歸入到河裏,青綠的河水變得有點綠豆的顏色。


    太陽的光失去了剛才的毒辣,現在很溫和,想要它再來一點勁道,恐怕已不可能。畢竟日薄西山,傍晚就要來臨。


    風吹起來,大家都感覺到有點冷。


    向前進看看四周,側耳諦聽著兩邊山頭的敵人動靜,什麽都沒有。前麵的河穀,依然是一片青綠,如果沒有經曆過剛才的兩次炮襲,沒有人不認為這是個美麗的地方。


    太陽越來越往西方沉下去,又是那種烏黑的雲,不過一團團的,鑲著金邊,分外增添了一種越來越淒涼的黃昏之美。


    一片樹葉上還閃耀著一顆圓亮飽滿的雨露,掛在向前進前麵不遠地地方,懸空著。也許一陣風來,它就會掉下去。


    向前進看著它,變得有點兒呆呆的,心裏想。


    那片葉尖上雨露珠子裏有一種格外的清亮,沒有煙塵,沒有血汙,仿佛是人世間最聖潔的東西。雨珠裏透著夕陽的光芒,在它奪目透明的閃亮中,又有了一種奇幻之美。


    向前進一直呆呆地看著。此刻前線無戰事,因該說是前線的今次黃昏無戰事。他看得很專注,臉上有一種雕塑般的執著。


    這是戰地上難得的沉寂,在這種沉寂中,能這樣投入地欣賞一種自然之美更是難得。


    他是那般的認真,完全忘記了身在何時何地。他趴著在嶺上,仰起頭,像一個好奇的孩童,雕塑般蒼白的臉上漸漸又有了一種專注而神往的迷惑。


    到底那是什麽東西?


    炮眼先生和黎國石都被他吸引,兩人都將目光往他的目光凝聚處望去。


    那隻不過是一顆雨露珠子,極其普通的山地叢林中的雨後常見之物。但這一刻,這顆雨露珠子卻為什麽能帶給他如此大的吸引力?兩人看了一下,不忍心打擾到他,都沒說什麽,於是各自繼續進行目標方向的觀察。


    這一種神往與專注,是他這一生從未有過的。也許他自己也不知道,他這樣被一種簡單的東西所牽引,很可能隻是他在戰地裏尋找著他的心靈深處未曾遺失的東西,現在有了寄托。


    雨露珠子,他喜歡這樣晶瑩透剔的東西。


    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濃霧的黃昏,濕度很大,光線不好,一個人從坑道裏衝出來……炮彈在爆炸,閃光明滅,硝煙彌漫……沒有一個人,濃霧與硝煙的混合體中,他隻看到戰壕邊沿未曾燃燒過的草上凝結著的圓潤晶瑩的露珠……


    那是怎樣的一種美啊,戰地中的一種令他感覺到淒涼悲壯的東西。


    而此時如雷聲似的爆炸聲音早已經隨著黃昏傍暮的降臨遠走到了天國,再也不能帶給人震撼。河穀上空的滾滾硝煙也經暴雨洗刷,不再變為灰塵顆粒,彌散在空中。黃昏的山巒連綿,西天邊雄奇的烏雲越堆越厚重,雲峰相連,突兀挺立。夕陽的餘光在雲層堆邊異常燦爛,昭示著一種戰後慷慨的悲壯。


    現在他就是在透過那一滴雨露看那種慷慨,從那之中他看到了一種豪邁。離開家鄉,踏上征程,來到這南國的山地叢林,肩負使命,迎著彈雨,衝過硝煙,一次次走進死亡預設的陷阱,又一次次神勇地逃離死神的大手鉗製。在一次次與敵的生死較量當中,他得到了什麽,又遺失了什麽?


    這是個令人費神的問題。


    也許他什麽也沒遺失,生命還是他自己的,手腳健全,豪氣和英勇,赤誠和熱血,都沒有遺失。但他的人生在第一次拿起武器消滅敵人的時候,就已經不再是屬於他自己的了。他屬於誰?他的年輕還帶著稚氣的臉上所不能掩蓋的內心的成熟誰又能明白無漏?


    現在,他的嘴唇像是幹涸的魚,張著不動了。他那樣出神地看著,隻不知他渴望什麽?又在尋找什麽?


    風吹起來,嶺上尤其冷。


    閃亮劃過,無聲的劃過。


    那不是閃電,那是他眼前的令他神往的那雨珠。


    似乎太脆弱了!美,尤其自然之美,總是容易消失。就像人的生命,那些健康勇武的犧牲掉的戰友們,在十八九歲的年齡,在前線的槍林彈雨中,是那般的不經射殺。


    那一顆露珠終於在葉片的振顫中隨風而逝,掉落下去,瞬間消失看不見了。向前進因看得出神,隨著那墜落的珠子,他的眼裏有了一種對生命的留戀之光。


    他似乎感到惋惜。


    那晶瑩剔透的雨珠墜落了,此時在黃昏傍暮的嶺上灌木叢樹葉,在經受了風吹雨打過後卻變得有了一種與這個季節不相符合的生機。


    他活動了一下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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