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小芹的機要科在戰訓科隔壁,是個帶鐵門的套間,裏間放文件、電台等,坐著一位小姑娘。外間是科長辦公室。


    麵積雖小了一點,采光也要略遜一些,但室內放滿了盆栽的花草,把四壁映照得明媚鮮豔,再加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充滿了特有的柔媚與溫馨。


    秦時月想,這辦公室倒不失雅致。


    扈小芹正在用剪子侍弄花草,見秦時月進去,一時有些突兀,將剪子收入抽屜,微笑著問他大駕光臨,有何指教。


    她原是客氣,不想這秦時月卻不知道客氣,沒聊幾句,就說起了上次開會被她大嗓門幹擾的事。


    扈小芹沒想到秦時月還記著這事,“嘻嘻”笑了兩聲,說當時遇到宣大姐在串門,也就坐了下來,說到某件事,大家談得開心,又不知道隔壁會議室有會。以前團部幾乎從來不開大會,這個會議室也從來不用。不好意思,大嗓門吼慣了,擾了會議,請勿怪為是。


    時月聽了,說,哦,原來是事出有因,那倒是他過於性急,講話太衝了,心裏已有了歉意。


    之後,他與扈小芹分享了自己以前在戰區司令部上班時的體會,那種緊張、肅穆的氛圍。


    “你們那邊是天上,這裏是人間。天上與人間怎麽會一樣呢?天上住的是仙人,人間住的是凡人,兩者自然會有天差地別的嘛。”扈小芹有點不悅地說。


    秦時月知道她是在損自己,也沒在意,笑笑說:“哪裏來的天上和神仙,不都是煙火人間和凡夫俗子?單位性質不一樣罷了。”


    “那你們的單位級別高啊。”扈小芹繼續不依不饒。


    “好了吧,妹子,咱們也別抬杠了。實話說吧,那天我也隻是對事不對人的,也不知道是你們,更不知道那會議室從來不用……我對你們會有什麽意見啊?何況我隻是來掛職鍛煉的,犯得著得罪誰嗎?”


    秦時月見扈小芹不響,便繼續說,“講話嗓門大也沒什麽,我老家人都這樣,喉嚨放開了吼的。隻是,公家人,需要因時因地而已……唉,不說這個了。至於那天開會的事,由於是臨時通知的,你們幾個不知道很正常……我的態度也不好,不問原因就橫加指責,過於粗暴……是的,太粗暴。今天過來,也是來道歉的。”


    扈小芹這才將頭抬起來,衝他嫣然一笑,說:“您是長官,又是為了工作,道什麽歉呢……”


    時月見她笑了,知道僵局已經打破,便笑著說:“其實,我倒是比較羨慕你們基層,人放得開,講話也自由自在,不像我們在戰區,說話走路都是靜悄悄的,男人邁的是貓步,女人移的是蓮步。除了電話鈴聲,還有輕輕的接電話聲,幾乎沒有其他聲音,也難怪自己一下子適應不了秦夢這裏嘈雜的人聲和語聲。”


    “秦團謙虛了,總是上麵好啊,要不怎麽會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呢?我們是水平不行,沒有辦法,所以隻能在下麵糊口飯吃。”


    時月聽了,忙說她是過於“謙虛”,並誇她人長得漂亮,性格也單純、直爽之類,讓扈小芹都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時月於是裝作不經意地聊起了食堂,說:“聽人說扈科長是獨生女兒,家裏條件很好。如此金枝玉葉的姑娘,那一天三餐可能會很講究吧?”


    扈小芹說:“別聽人家嚼舌頭,我哪有那麽嬌貴?團部食堂的飯,我也吃。”


    時月說:“這樣啊,那說明那胖廚燒的夥食還行嘛!是在這裏吃的?還是打包迴去的呢?”


    “打迴去的。”小芹說。


    時月聽了,見機會來了,便說:“哦,對了,聽人講,不少打包的人都是兩份三份地打的,是嗎?”


    “是啊,他們帶迴去給家裏人吃呢。”小芹仍然沒有聽出什麽弦外之音來。她顯然從來沒聽到過食堂大師傅的話,還有同事們的議論。


    “那你呢,有沒有帶去給家人吃?你父母啊,家裏的保姆啊,之類。”時月問。


    “誰啊?我?帶飯給父母或保姆吃?什麽人啊,虧他們想得出來!我老媽早死了。老爸吃飯講究得很呢,得保姆專門燒給他吃,每天的菜譜都不同。這保安團的粗茶淡飯,他能咽得下去?哼!”


    秦時月一拍大腿說:“就是啊,我也不相信,你們大戶人家,吃飯哪能這麽隨便……人家帶兩份三份的,我信;你扈小姐也帶幾份的,我不信。可有人硬是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還說你特別喜歡吃單位食堂的飯菜……”


    秦時月表麵上是在表揚扈小芹,其實是用了激將法。


    扈小芹聽了,不屑地將嘴撇了撇,大大咧咧地丟了一句:“這些打嘴的,就會在背後說人壞話。什麽我喜歡吃,嗬嗬,他們懂個屁!是我家的貓狗喜歡吃!”


    “什麽?我沒有聽錯吧?”秦時月睜大眼睛看著她,“你家的貓狗也在吃保安團的飯菜?”


    “什麽確定不確定,文縐縐的——我就是給貓狗吃的,”扈小芹看了他一眼,輕描淡寫地說,“保姆不會照顧,老給它們吃剩菜剩飯,我心疼。看看同事們吃一份帶一份,也有帶兩份、三份的,我也就隨手多拿一份,給小貓小狗吃呢。”扈小芹說完,看了秦時月一眼,拉開抽屜拿出剪刀,又開始修她身邊的一盆蘭花葉子。


    看來,這談話應該接近尾聲了。時月想。


    其實,秦時月也不懂扈小芹的心理。


    自從上次他不讓她跟去鄉下,她對秦時月也沒先前那麽熱情了。也是,她傲得很呢。她扈小芹是什麽人?還怕缺男人?追她的人可以排幾條街呢,隻要她願意。


    “你這不是胡鬧嗎?糟蹋了糧食,也糟蹋了自己!”秦時月這時可不再笑盈盈了,變得很是生氣,連眉毛都擰了起來,“抗戰剛剛結束,許多老百姓一天三頓都還保證不了,不少人家吃的是兩頓,還是瓜菜相代清湯寡水的,你倒好,竟然用這麽好的夥食喂貓狗!若被老百姓知道,會怎麽罵你?說不會罵你是‘貓狗小姐’‘貓狗科長’。你爹呢?他幹什麽的?怎麽不教育你?養出你這麽個暴殄天物的俗物來?!”


    扈小芹驚呆了。


    從小到大,他從沒有被人數落過,也從未被人稱作過“俗物”,何況還是一名長了她幾歲的同僚。


    天生“尤物”,以前倒是有人讚美過的。


    她其實從來都不是一個貪小的人,有什麽好東西很喜歡跟小姐妹分享,也經常會叫人去家裏聚餐。


    她起初並不從食堂捎飯,後來看人家都在帶,又聽了宣自嫣的慫恿,便想到了家裏的貓狗,心想不帶白不帶,帶了解狗難,於是就學了樣。


    現在秦時月這麽嚴厲地批評她,好像她犯了多大的錯似的。


    她雖然對“暴殄天物”的意思不甚明了,但想想也不會是什麽好話,一時又羞又惱,卻不知說什麽,激動與尷尬之下,竟然直接捂著臉“哇——”的一下哭出來,一邊哭一邊往樓下跑,然後騎上馬向家裏急奔……


    金不換剛好經過門口,眼見扈小芹這樣哭著跑了,可急了,衝著樓下喊了幾聲“扈科長”,可哪裏還有扈小芹的影子?


    金不換不知道秦時月怎麽她了,惴惴不安地過來問。


    秦時月說:“她帶飯給家裏的貓狗吃呢,被我說了幾句!”


    金不換結結巴巴地對秦時月說:“啊?這可怎麽辦?怎麽辦?要是扈會長怪罪下來,我們怎麽擔當得起。”


    “扈會長?哪個扈會長?” 秦時月一頭霧水。


    “秦夢前商會會長兼商人團團長扈春生啊。”


    秦時月聽了,緩緩地點了點頭,說:“噢,之前你向我介紹過的。那扯到他身上去幹什麽?難道扈是她……”


    金不換說:“啊呀,秦團您真是太不上心了——我上次跟您提起過的,扈小姐可是扈春生的千金寶貝哦!”


    秦時月這才反應過來,心想,哈呀,是了,他這一生氣,把這層關係徹底給忘了。


    有扈春生這麽一個硬後台,難怪扈小芹她可以那麽隨心所欲呢。


    於是“哈哈”笑了兩聲說:“我又沒怎麽她,隻是提點提點她罷了,想不到她眼淚水那樣不值錢……”


    秦時月說完,徑直進了莊厚德的辦公室。他得先發製人,把事情澄清一下,免得到時渾身是嘴都說不清楚。


    也幸虧他匯報及時,兩人剛聊了沒幾句,莊厚德桌上的電話機就響了。


    莊厚德接了電話,將聽筒捂住,看了一下秦時月,說是“扈會長”,然後示意他坐下。


    電話裏,扈春生問莊厚德知不知道扈小芹發生了什麽事,哭著迴去的,但問她也不答,隻是拿著鞭子死命地抽家裏的兩條小貓小狗。


    莊厚德笑著說:“沒事沒事,是我們秦團跟她開玩笑,得知你們家的貓狗也在吃我們單位的午餐,覺得有些好奇,便想讓扈小姐迴去問問她的寵物們,保安團的飯菜味道怎麽樣,哪裏需要改進,哈哈。完全是個玩笑嘛。”


    扈春生說:“哦,那是在教育她哦,應該的,應該的……這囡子,不懂事,不知稼穡之艱啊……替我傳話給秦團,他這個玩笑開得好,您替我謝謝他,我這裏替小女賠罪了。本來應該請你們吃飯,隻是目前時局吃緊,吃飯也沒啥心思。你們知道的吧?昨天晚上,又一家鄉公所被端啦。”


    扈春生在電話那頭的聲音,秦時月聽得清清楚楚。這爹,還真不簡單,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全是道理和時政,看來真是跟女兒不一樣哦……


    時局吃緊?鄉公所出事?誰幹的?傷亡大嗎?一係列的問號在秦時月腦中出現。


    不過,那扈會長說得對,這都是縣長和警察局長的事,跟他這個退下來的前商會會長又有啥關係呢?此人不簡單啊。


    這人與人區別還真是大。像秦時月與扈小芹,一個關心的是國家大事,一個念著的是貓兒狗兒。而扈小芹同單位的那個老閨蜜,那個宣自嫣,關心的也許隻是家長裏短、蠅頭小利、小道消息、別人的八卦和隱私呢。


    莊厚德通完電話,把扈春生的話跟秦時月講了,秦時月聽到扈會長那麽有高度,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來。莊厚德見機,便對秦時月說:“是不是該考慮給扈小姐一個麵子?”


    秦時月看著他說:“莊團長的意思是上門去那個一下?”


    莊厚德點點頭,咬起剛才放在一邊的雪茄,說:“對啊,大丈夫能屈能伸,落下幾句好話算什麽?何況得人心者得天下,值,嘿嘿。”


    次日,秦時月帶了金不換到了扈家。


    扈府位於鶴鳴山的後山,過了鶴頭頸就是。秦時月從未來過,想不到一轉兩轉,過了幾間茅草屋之後,後麵豁然開朗,出現一棟青磚白灰勾縫的兩層樓,呈“迴”字形布局。


    外麵有著高大的圍牆,院牆上開著茂盛的刺梨花。


    一扇大鐵門,門前還有一個崗亭,足見主人的身份。


    門房問了情況,金不換趕緊作了介紹,說這是秦夢保安團的秦團長,來拜訪扈會長。門房說扈春生有事出門去了,家裏隻有大小姐。不換說,你家大小姐正是我們秦團長的同事呢,正好敘一敘。


    門房將二人讓進主樓客廳,奉上茶,然後出去傳話。過了好一會,才見扈大小姐披散著頭發,略顯慵懶地進來問好。


    這秦時月也是個人才,“唰”的一下立起身,向扈小芹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說:“不才秦時月,特來貴府拜見扈大小姐,承蒙接見,不勝感激!”


    秦時月這番操作,把個扈小芹樂得忍俊不禁,“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就秦時月看來,扈小芹無疑是一位漂亮的小姐,人也單純,沒有心機,隻是欠缺了一點東西。


    什麽東西呢?這東西說不清道不明,是綜合性的,但與人文素養有關,與人生閱曆有關,與書本知識有關,是依靠日積月累從身體內部全方位散發出來的一種氣質與魅力。


    離開了這些東西,再美,也隻是一個空殼。至多,也不過是原生態的一份清純罷了。


    舊檀有《閨怨》詩雲:


    何處有金枝,


    深閨別夢癡。


    轔轔車馬過,


    窗外月移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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