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談判開始後,老百姓以為國共有意言和,從此天下將趨太平,但秦時月的心裏不以為然。


    因為上麵下來的通知,仍然是讓抓緊“清鄉”。


    高層也許隻是想以和談為手段,吃掉對手;或者將對手限製在一個極小的範圍內,成不了氣候吧。


    目的達到就好,達不到就翻臉。


    可時月認為,人家在那麽弱小和艱苦的時候都從未屈服,何況是已經立定腳跟、擁兵百萬的當下?


    所以,有人的如意算盤,十有八九會落空,後續的形勢不容樂觀。


    秦時月的家鄉觀念很強,總希望家鄉人在外麵混得體麵,做人做事都上得了場麵,經得起咀嚼和評判。


    可目前看來,他最有名的那位同鄉,顯然無法為家鄉人掙臉。


    在抗戰勝利的大好形勢之下,如果能步中山先生後塵,以國家、民族和人民的利益為重,團結國內外一切力量,做出一番掀天揭地的功業,那該多好。


    在他看來,這也不是什麽難事,隻要有一種以蒼生社稷為重的胸懷。


    然而,事實正好相反。


    8月22日,國軍第二戰區司令閻錫山進占中共控製的長治縣城。6天後,延安方麵代表團抵達重慶進行和談。


    在這樣的形勢下,按理,閻錫山應該退出長治,以示和談誠意。


    退一步言,即使不退出長治,至少不應該再生新的事端。


    然而,接下去的日子裏,國軍仍在咄咄逼人地進攻八路軍,妄想得隴望蜀。


    9月10日,中共方麵劉伯承、鄧小平率軍反擊,狠狠收拾了國軍一家夥。


    這無疑是重重抽了國軍幾個大巴掌。


    然而讓人驚奇的是,有人竟然照樣戎裝筆挺地出現在鏡頭裏、報紙上,操著方言很重的普通話,說著國共合作的大話。


    秦時月的臉上覺得火辣辣的。


    廟下有句古話,叫“天下隻怕厚臉皮”,時月現在算是見識到了。


    一個人一旦言而無信、出爾反爾慣了,不知羞恥為何物,則何事不可為?


    相反,延安方麵代表卻在重慶廣泛會見社會各界人士,身處險境卻談笑風生,一身粗布衣服,掩不住渾身上下的光芒。


    從他們儒雅的外表上,秦時月感受到一種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氣勢與力量。


    他們自然是帶著誠意而來。他們希望和平,希望國民政府能順應民意,成立由多方人員組成的聯合政府。


    同時,他們還主動作了讓步,命令江南八個解放區的軍隊撤至長江以北,以實際行動表明自己的合作姿態。


    蘇浙境內的中共軍隊和地方黨委政府都陸續撤至江北。


    據秦時月了解,中共秦夢縣委和縣抗日民主政府也隨之北撤。


    然而,國軍這邊的行動卻恰恰相反,不僅沒有收斂反共動作,反而得寸進尺。趁雲龍江以南廣大地區中共力量薄弱之機,國軍猝然進行“清剿”。


    九月中旬開始,國軍21師某團,對新四軍留境部隊和其他中共地方力量進行搜查。


    一方在讓步,一方卻在步步緊逼。如此,誰想合作,誰不想合作,連傻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秦時月從機密戰報上獲悉:


    9月下旬某日,也就是他在壺溪過節的次日,國軍在壺頸的石蓮鄉神僧寺發現了新四軍遊擊隊的臨時醫院,以及來不及轉移的部分傷員。


    在嚴刑拷問無果後,衛生員、炊事員、傷員被槍決,中共石蓮鄉秘密聯絡站站長被殺害。


    關於該站長的死,秦時月看過詳細的報告。


    國軍“挺進隊”在當地鄉隊附遲立夏的帶領下,偽裝成掰六穀的農民,上山悄悄搜捕新四軍傷員。


    站長本來白天藏在樹林裏,晚上睡在六穀舍(六穀,指玉米。舍,草舍)裏,“挺進隊”發現不了。後見幾位村民被扣為人質,於是挺身而出,承認自己的身份,結果被抓。雖經嚴刑拷打,始終守口如瓶,後被殺害。臨刑前,該烈士高唿“中國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等口號。


    看到這個戰報,時月心裏一點喜悅都沒有,反而心情分外沉重。


    他分明感覺到,那口號的背後,蘊藏著一股強大的力量。


    他想到北宋《太平禦覽》中記載的民謠:“小民發如韭,剪複生;頭如雞,割複鳴。吏不必可畏,小民從來不可輕。”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老子早就講過的話,為什麽我們就是不懂!”時月將戰報往桌上一丟,對送文件的機要科長扈小芹說,“打仗不殺俘虜,這是軍紀和常識,可現在竟然連新四軍傷病員都不放過,不是瘋了?!要知道,新四軍、八路軍雖由中共領導,但至少目前還是國軍序列的部隊,也吃國軍的軍餉,怎麽可以說抓就抓,說殺就殺呢?什麽‘挺進隊’,一直在倒退;什麽‘香豆腐’,都是‘臭豆腐’——遺臭萬年!”


    扈小芹那天與宣自嫣在辦公室談天說地,被秦時月吼了一迴,總覺得麵子上下不來,認為這個掛職的副團長多事,認真得像個書呆子。


    但後來聽了老爸扈春生在家裏的開導,才明白了一些道理,覺得人家一心為了黨國的利益,整飭風紀是對的,於是才意識到自身的差距,心裏覺得有點對不住秦時月。


    隻是她從小嬌生慣養,大小姐做慣了,養成了唯我獨尊的毛病,所以即使覺得理虧,也不肯認錯,隻是內心對秦時月的成見,已消除大半。


    剛才聽了秦時月的話,姑娘好奇的天性一下上來,睜大眼睛問:“什麽香豆腐、臭豆腐的,我怎麽聽不懂啊,該不是又在取笑我們吧?”


    時月聽了,笑笑,說:“大小姐,國無寧日,我哪有心思取笑別人?更哪敢無緣無故嘲笑您這位芳名在外的千金小姐?”


    之後用手指點了點密件,不屑地說,“幫助挺進隊抓住新四軍聯絡站長的告密者,就是一塊‘香豆腐’。”


    “啊?”扈小芹拿起密件,盯了半天,終於恍然大悟,拍著手原地一跳,說:“哎呀,秦團,你也太逗了,原來是‘鄉隊附’啊,咯咯咯……”


    “是啊,我也覺得太逗。”接著,時月講了這家夥上次來開會,簽到單上簽的職務就是“香豆腐”。為此,他很是詫異。更嚴重的問題是,連團部幾位主任、科長都寫不好這三個字。他當時那個驚異和失望啊。


    “在這個節骨眼上,你和宣大姐等人卻在邊上大聲喧嘩,你說我懊惱不懊惱?”


    “啊,原來如此!”扈小芹這才明白上次秦時月大光其火的原因。


    這時,窗戶忽然“劈啪”作響。


    時月抬頭一看,卻見風搖窗動,剛才還是晴朗的天空忽然陰霾密布,外麵狂風大作,樹冠起伏,枯葉亂飛。再過片刻,雷聲隆隆,驟雨瓢潑而至。


    扈小芹聽到驚雷,本能地一把撲在秦時月身上。秦時月隻感到臂上一軟,見是扈小芹的胸脯結結實實地壓在自己的手臂上,本能地將身一側,卻看到扈小芹因為失去依靠而欲倒地,急忙伸手一撈,將她腰部緊緊攬住。


    兩人四目相對,幾乎都屏住了唿吸……


    短暫的遲疑之後,時月將美人扶正,扈小芹這才站穩身體,滿麵緋紅地看著他。


    秦時月不知道,人家雖已立住,可自己的左手仍然搭在人家的腰間呢,嗬嗬。那腰,好溫暖,好柔軟……


    秦時月忽然意識到了什麽,觸電一般縮迴了左手,嘴裏說了聲:“對不起,扈小姐……”


    扈小芹含情看了秦時月一眼,兔子一般地遁走了。


    看著她凹凸有致的背影,時月一時有些恍惚。


    他覺得這女孩,其實很漂亮。剛才那一刻,也顯得很溫柔……


    不過,眼下國軍挺進隊搜山捕人,打砸寺廟,槍決僧人、傷兵與新四軍聯絡站長的血腥行為,讓他的心裏壓上了一塊無形的巨石,心情格外沉重,心思一下還轉不到其他方麵。


    他想,有人真是“大門旮旯裏拉屎——不顧天亮”。這些完全背離“協定”的行為,就不怕天下人笑話,不怕傷及關聯方的感情麽?


    國共雙方18年鬥法的事實證明:“圍剿”與“清鄉”解決不了問題;隻有握手與對話、協商與合作,才是唯一的出路。


    可現在,和約未簽,又添血債。


    如此口是心非、口蜜腹劍,騙得了初一,騙不過十五,明顯就是一條不歸路。


    果然,戰報接二連三傳來,幾乎全是國軍失敗的消息,弄得秦時月連看的興趣都沒了。


    “清鄉”行動,上級抽調的是國軍挺進隊與警察局部分警力,沒讓保安團出兵,自然更沒秦時月什麽事。


    時月覺得,自己來到保安團後,已經夠盡力了。


    “西山川”發現日軍遺物一事,他寫了報告,也呈了實物,但上麵至今都沒有什麽說法,也不知道有沒有成立專案組,有沒有派出考察隊,有沒有什麽新的發現……看來,他們對日本人已經沒有多少興趣,注意力全在新四軍、八路軍和中共地下組織上麵。


    反正,用老百姓的話來講,連個“陰爻陽爻都沒有”,沒有個交待和下文,那還要他費什麽心思?“剃頭挑子一頭熱”,終究沒有作用。


    同樣,如何處理國共關係,是高層大人物們考慮的事,他這樣的小吏再怎麽操心,也是白搭。


    為了離開那些讓他鬧心的戰報和小道消息,秦時月抓緊時間消化鬼穀子和白猿先師所授的功夫。


    他每天抽空就攜著金簫與古譜來到江邊的沙洲上、葦蕩裏,練他的功夫,吹他的曲子。


    這裏的草地柔硬適中,又分外幹淨,十分適合翻斤鬥。


    上次得周止泉師父麵授後,時月的前後側空翻都能做起來了,旋子也打得很溜,左右方向都能連續打。


    “鯽魚爆”(“鯉魚打挺”)呢,不用手撐地,隻將雙手抱在胸前,用腰背和腿發力就能做成。


    至於壓腿,正向、橫向的一字馬也能劈下去了。


    練功上有“筋長一寸,壽延十年”之說。隻有將筋膜肌腱都拉開了,將肌肉纖維拉粗了,出拳踢腿才能做到快速有力,也才能提高抗擊打的能力。


    練功累了,他就練吹簫。


    起初,不管怎樣費勁地吹,也勉強才能發出一絲絲聲音,明顯是氣力和技巧不濟之故,人也很容易疲勞。


    但日複一日之後,氣息就能貫穿進去,中間的停頓與換氣也越來越少,氣息逐漸變得綿綿不絕,簫聲自然也變得連貫而好聽起來。漸漸地,就能將幾首曲子吹得有模有樣了。


    簫也吹累了,他就打坐。


    起先,他還能聽到浪打浪湧之聲,鷗鷺鳴叫、盤旋、起落、振翅之聲,到後來就什麽都聽不到了,隻覺得命門穴像有一把火在燃燒,燒得好舒服好舒服。


    而後,一股股的熱流在周身流動,有時如溫水漫溢,有時如電流迅逝,卻盡皆舒服無比,讓人如癡如醉……


    天氣開始轉涼,旁邊的同事們都蓋上了薄被,秦時月卻仍然是夏天的一襲毯子。


    他的心裏和身上都有著一團火呢。練功越勤,這團火燒得越旺。


    舊檀有《守信》詩曰:


    君子重然諾,


    小人多戲言。


    一言九鼎重,


    號令始得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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