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馬後,秦時月在褲帶上別了手槍與匕首,背了個大包,裏麵除了一應露營設備,還有壓縮餅幹和維生素c片等食物藥品,還有水壺、電筒、急救包、救生索、指南針、信號槍等用具。


    近山如門,一扇扇地開;遠山如屏,一道道地迎。


    翻上“雄鵝凸”,經過“飯包石”,走過“頭雞石”邊,已經花了將近兩個小時。


    再上,見有一亭,用石板作門楣,上刻“半山涼亭”四個字。


    兩邊的休息處是用石灰抹麵,雖然簡陋,倒也幹淨,想是這裏沒有車馬喧鬧,灰塵不到風兒到的緣故吧,時月想。


    但他還是選了路邊的鬆針,在上麵坐下來。鬆針軟軟的感覺和特有的清香,讓他有一絲迴到兒時鬆林的感覺。


    坐了一會,他起身在涼亭裏踱步,看那柱子,也是用石頭采製而成,方形的,上麵還刻有文字:


    晨時煙霞懷舊侶,夜晚山月盼友人。


    四時風月此間足,十裏山川到處通。


    走不完的前程停一停從容步出,想不盡的心事靜一靜暫且拋開。


    時月想,我的天,這什麽人啊,這麽好的才情。


    比起前頭在廟下田畈裏看到的,這對聯,顯然又是另一種味道,少了人間的煙火氣,卻多了一份山野的純粹與空靈。


    想不到這荒山野嶺的,還有如此雋永的楹聯,不俗的胸懷。時月在心裏暗暗喝彩。


    牛爺說,涼亭上頭是“煙火圍山”,再向上是“跺柱坳”。想攀上主峰“雙弓尖”的話,還有一半的路要走。


    時月想,前麵經過的“雄鵝凸”“飯包石”,一看就是象形而來,一個像煞了鵝頭,一個完全就是樵夫裝飯包的粗布袋的放大版。


    那塊石頭,頂上的一麵娟光發亮,莫不是空手經過這裏的人,常會用手摸一摸?


    至於“煙火圍山”,也可以想象。也許是雨後初霽時光,樵夫們結隊進山時,見到這裏霧氣蒸騰,將上麵的山峰襯托得跟海市蜃樓一般,於是所作的比方。


    由於許多農民兄弟大都沒有條件上學,不識字,麵對如此美景,無法用文字進行描摹,於是隻能用農村裏燒泥焦灰、稻草灰、山林著火時煙霧彌漫的景象來形容它了。


    “頭雞石”是什麽意思?時月問。


    牛爺講不出來。


    時月想了想,說:“是不是走到這裏,才聽到頭一遍雞叫?”


    牛爺摸了摸腦袋,恍然大悟地說:“對啊對啊,我們上甑山砟柴,走到這裏會聽到山下村裏傳來的雞叫聲……你是怎麽知道的?嘿嘿。”


    秦時月心中釋然。


    兒時,父親、姐姐與鄰居她們上山砍柴,都是起個半夜的,圖個早涼。等到太陽出來,剛好到山上。至中午,一擔柴就可以挑到家。這樣,一天中最毒的兩點左右的太陽光,就可以避開。


    這種自我保護,源自先民農耕生活的豐富經驗。


    秦時月即使自己沒有經曆過,但他的父母、姐姐和鄉親們經曆過。


    兒童時的他雖不勞作,但大人們的辛勞,村民們幹農活時的唿朋喚友,村子裏的雞飛狗跳,點點滴滴,他都聽在耳裏,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他對雞叫聲有一種特別親切的感覺,覺得雞一叫,才有了田園味、鄉村味。


    半山涼亭邊上,有一帶山泉,從亂石間蹦跳著跌下來,匯成個綠汪汪的水潭。


    秦時月用手掬水喝了,隻覺清涼微甜,遠非山下之水可以比擬。


    兩人小歇了十分鍾左右,再度起程。


    秦時月慶幸自己有了牛爺,否則,他如何知曉這一路經過的山嶺與石頭的名字?


    他問牛爺:“為什麽這裏叫做‘跺柱坳’?”


    牛爺說,或許是旁邊的山峰像個跺柱頂的形狀吧,兩頭高,中間凹的。


    時月認為這個理由太過牽強。山是山,坳是坳,怎麽聯係起來?


    這時,耳邊聽到一片“篤咯篤咯”木棍戳地的聲音。


    時月一抬頭,見前麵有十餘名山民,挑了柴擔,引龍燈一般地從山坡上牽下來。


    他們手中都持有一根跺柱,跺柱急點地麵時,發出一連串的“篤咯”聲。


    這跺柱,是所有善於挑擔之人的好助手。幾乎所有挑重擔走遠路的人,都有這麽一根跺柱。換肩時用,下陡坡時也要用。


    如果沒有這根跺柱,下坡時會缺少減少緩衝的工具。而且重擔壓肩時,根本無法換肩;若要換肩,隻能放下擔子。可一百多斤以上的柴擔,一旦放於地上,就再難挑起來了,除非是斜擱於路堤之間。但很多時候,山道上並無足夠的空間可容擱擔。


    有了一根跺柱,就方便多了。


    因為這跺柱的頂部有一個凹坑,支在地上後,就可將擔負著重擔的扡杠擱在上麵。


    毛竹做的扡杠擱在跺柱的凹陷部,絲絲入扣,不會有半點移動。


    這樣,歇擔時自然不必將沉重的柴擔拋到地上去了,也不需要再從地上搬起來。


    荷擔急行中,擔夫可以用跺柱通過空著的肩膀,從底下撬著扡杠(跺柱頭的側麵也削成凹形,可扣住扡杠),再將手臂壓在跺柱上,這樣就可以將別一肩上重擔的很大一部分重量分到壓跺柱的肩上。


    小小一根跺柱,實是挑擔用的神器,凝結了古代先民的經驗和智慧。


    所以,學會使用跺柱,是上山砍柴的基本功,也是挑夫的必備技。


    這一切,沒有經曆過的人是不知道的。


    時月少年起也偶爾上山砍柴,並且學會了使用跺柱,所以對個中的奧妙十分清楚。


    聽到密集的跺柱聲,他如修行人開悟一般,一下明白了地名的由來。


    這裏山坡陡峭,所以鋪上了石板台階。肩了重擔的樵夫到此,必得用手中的跺柱撐地,以防止腳下打滑或身體失去平衡。


    在這樣的陡坡上,挑著幾百斤重的擔子,一旦摔跤,那可不是鬧著玩的。脊柱和腰腿要是受到損傷,那下半輩子基本上就完了。


    鄉親們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因此到了這個陡坡,大家都用心著腳下呢,盡量用跺柱支撐著下坡。每過一個台階,跺柱就要在石板上篤一下,人人如此,大家耳朵裏自然就是一片跺柱戳地聲了,難怪會叫“跺柱坳”啊!


    秦時月一說自己的看法,牛爺說:“少爺,儂才是真正的‘牛爺’,能講出這番道理來,實在是太牛逼了!這裏來過多少砍柴的人啊,沒有一個能講出這番道理的。儂是個破案高手,當警察去頂適合了。”


    時月笑笑,心想,自己就是來破案的,隻是不便告訴你牛爺哦,嗬嗬。


    他由此想到,凡事深入實地,對於得出一個結論,是多麽的重要。


    當年蘇東坡登石鍾山,百思不解其名。後來泛舟江上,聽到潮水撞擊石壁,發出鍾磬之音,從而破譯山名的來曆。


    他還聯想到善於深入農村搞調查研究的毛潤之先生。


    若是沒有親臨一線的調查研究,他又哪裏能夠寫出《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那樣務實的文章?又哪裏會將目光瞄準農民和農村?又哪裏會有後來的秋收起義?失敗後又哪裏會想到去鑽井岡山的毛竹林?後來又哪裏會經過兩萬五千裏的長征跑到陝北的黃土高原去……


    對了,他還想到黃土高原窯洞裏誕生的傑作——《論持久戰》。


    聽說毛澤東寫此書是在1938年5月上旬。當時國內各界在對日作戰上有悲觀畏懼、盲目樂觀等各種心理。為穩定人心,激勵軍民,毛澤東在窯洞裏夜以繼日地寫作近十天,完成了這篇五萬餘字的論文。


    其鮮明的觀點,充分的論據,嚴密的邏輯,昂揚向上的情緒,還有全文散發出來的智慧之光,得到全社會的高度認可,也讓當時正在念軍校的秦時月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是厚積薄發之作,是實踐出真知的典範例子。”秦時月讀後感慨不已。


    這樣的人做事,會是多麽嚴謹、縝密,務實、高效。與這樣的人為敵,後果會是多麽可怕。


    由教書先生出身的毛潤之,他自然而然想到了身兼黃埔軍校校長的蔣介石。


    秦時月剛入學時,參觀校史館,見到蔣經常一身戎裝,身上也無贅肉,顯得很是精幹,印象還比較好。


    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看到了蔣當年在黃埔軍校建校10周年(1936年6月16日)時的講話錄像與錄音,一時感覺全變了。


    “要為自由,要為黨國,來爭氣。這是我們今天六十周年的必要任務。各個的同學,各個的教官,應該要一條心。完了。”


    這段講話,可謂真情流露,激情可佳,但水平實在無法恭維。一字一頓,還是用溪口方言,用極其嘶啞的嗓子嘶吼出來的。


    講話短不是個問題,有時反而是優點。但如果講話既無深度,又無文采,那就是個問題。如果還不合語法,還拖遝累贅,那更是個大問題。


    古人說“勤能補拙”,他們的校長偏偏不會像潤之教師那樣深入一線,而是喜歡高高在上安居總統府,並且在辦公時都在監視著副總統。


    偶爾下鄉,不是青衣小帽衛生棒,前唿後擁,遊山玩水,就是帶著美人去別墅度假,這跟高原上吃著鹹菜、紅薯、山藥蛋,進窯讀書、出窯走坡的毛潤之相比,簡直沒有半點競爭力啊。


    思想間,他看到山民們在前方不遠處停住了步,將柴擔擱在跺柱上。


    時月不禁對他們的生活境遇產生了深切的同情。


    這些沉重的柴擔,少說也有兩三百斤,從高山上挑到家,得付出多少汗水。千百年來,壓彎了多少鄉親的脊梁!


    先人和鄉親們頑強的生存意誌誠然可嘉,誠然值得人敬佩,但他們如此艱辛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


    時月覺得,誰能讓山民拋棄這些扡杠、柴束的,就是好皇帝,好的當家人。


    什麽時候,山民們走在這山道上,能夠不為柴米油鹽操心和愁苦了,那就是太平盛世到來了。


    作為年輕一代,如果漠視人民的痛苦,隻會經營自己的小天地、小家庭,那我們有什麽臉麵對祖宗?


    “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迴家賣紅薯。”這可是連種田人都懂的道理啊,何況是讀書人!西裝革履占據公位的人!


    我們應該為謀求國家和社會的進步而努力,為改變千年不變的落後生活方式而努力,把老百姓從苦難的深淵牛拉出來。


    那麽,首先應該讓戰火平息下來,讓人民不必再流血送命,得到休養生息。


    所以,和平太可貴了。國共合作,建立聯合政府,共同治理飽受帝國主義欺侮、飽受戰爭創傷、千瘡百孔的國家,是太必要了。


    就目前的形勢來看,這樣的好日子似乎正在到來。


    就在1月10日,國共雙方同時向各自部隊頒布停戰令。


    中共方麵,毛澤東在停戰令中聲明:“中國和平民主新階段,即將從此開始。”


    同一天,政治協商會議在重慶政府大禮堂隆重開幕。


    蔣委員長在開幕詞中說,“要最忠實地執行總理製訂的三民主義、建國綱領,建成世界上最講民主的先進國家。”


    為此,舉國上下都很高興,秦時月的情緒也很受鼓舞。


    隨著道路的窄小與荒蕪,隨著植物變得越來越短粗,隨著猛禽的到來,還有周圍山峰的減少和腳底峰巒的越來越多,時月覺得自己正在一步一步接近甑山的主峰。


    一片矮竹林,竹子基本上為兩個人的高度,每棵竹有成人手臂那麽粗細。


    穿過竹林,前麵一片齊胸高的箭箬林,間雜著高高低低的岩石。


    這些竹葉,當地人叫做“箭箬殼”,摘迴去可用於裹粽子,也可墊在蒸籠裏用於蒸麥果、米果之類。


    時月想,有此資源豐富的大山,即使遇上天災人禍的饑荒之年,鄉人再無營生,哪怕來此高山上摘箬出售,加上四季挖筍,采集藥材、野果等等,也是可以吃飯度日的。


    而如果身逢盛世,又可以通過資源的開發利用,將這大山上的竹箬和其他山珍,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山外,滿足人們的需要,也可以幫助山民致富。


    人逢喜事精神爽。再看滿山的箬葉,越發青翠養眼,在風中輕舞,歡迎時月他們的到來呢。


    時月對牛爺說,下次我登這座山,需要時還找你當向導,好嗎?


    牛爺說,好啊好啊。


    時月說,說話要算數哦。


    牛爺說,那當然,要不我就不是“牛爺”了。我們羅家的血統,石刮挺昂……”


    時月好奇地問,他們家族是哪裏的?憑什麽讓人家相信他們會“石刮挺昂”?


    “石刮挺昂”又是廟下的土話。末一字其實應該是“硬”字,但“硬”在當地的發音,與“昂”相近。


    “石刮挺昂”,意謂說到做到、絕不反悔,也有性格剛強、不願屈服之意。


    牛爺說,祖地在江北往西幾十裏,葛溪羅村那邊,曾祖父時遷來的。


    時月這才想起以前羅三講的話,說他的老家是羅隱的後代,難怪如此憨倔。


    想起羅隱一生“十試不第”,隻能在權貴手下當書記員的遭遇,一時對羅四多了一份惻隱之心,言語當中更為尊敬與愛惜。


    箭箬一過,眼前一片密密的灌木林,約有兩三個成人高,樹身粗糙,枝頭一張葉子都不見。


    牛爺說,這是櫟木。山高風大,把樹葉都吹光了。


    樹林裏全是大大小小的岩石。攀過百米亂石,眼見前方有峰,卻沒有路的痕跡。


    這嶺崗生得奇特,全由岩石構成。這些岩石也生得奇怪,個個胖著鼓著,有一兩丈見方,遠看像是掛著幾串巨型的燈籠,又像疊著幾堆巨大的冬瓜。


    牛爺說,上麵就是鼓石嶺了,石塔像銅鼓一樣一記一記的。過了這嶺,就是迴雁峰,再上去,雙弓尖也就到了。


    眼前這些石頭,這會看上去隻有銅鼓一樣大,到麵前時比穀紮還要大,嘿嘿嘿。


    穀紮是農村裏用來脫粒的農具,四麵用木板釘成個倒梯形,底麵總有小方桌那麽大,敞口則比八仙桌還大。割起來的稻子和麥子,一把一把地捏在手裏,用力在穀紮內壁抽打。這是一種十分原始的脫粒工具。


    時月看看日頭快要搭牢西山崗了,問牛爺,到峰頂還要多久?牛爺說,半個鍾頭是最起碼的。


    啊?看看那麽近,還要那麽長時間?那一上一下加起來不是起碼還要一個多小時?加上下山起碼兩個多小時,則迴到青草嶺就是夜裏了。


    時月惦著那黃膘馬和牛爺的黃牛,便決定讓牛爺不要登頂了,先迴去,趕緊去照顧馬和牛。餘下的路,他自己一個人走就可以。


    因天色不早,他今晚就住在山上了,身邊食物和防身的工具都有,讓牛爺盡管放心。


    說完,時月向牛爺支付了帶路的工錢,並交待牛爺說,隻管騎了自己的牛,牽了黃膘馬迴村便是。


    牛爺看看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


    時月說,放心吧,快去。一邊再從背包裏掏出一袋大豆和一方手帕遞給他,讓他在喂馬吃豆子時,用這方手帕托著。


    那馬認識是主人的信物,自然就會吃。


    “石塔陡,上麵的路窄,先生儂千萬要當心點。還有,夜裏要小心野獸……”牛爺臨走時,終於把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秦夢人稱岩石,一律喚作“石塔”。


    秦時月伸出手。


    牛爺見了時月細皮嫩肉的手和潔白修長的十指,將自己的黑手遲遲疑疑地伸了出來……


    時月一把握住,說:“牛爺,放心吧,明天中午時,接峰塘邊見!”


    牛爺的手簡直跟鬆樹皮一樣糙,岩石一樣硬,但熱氣騰騰。


    舊檀有《朝山》詩一首,記經行之感:


    兒時望大山,


    山在白雲端。


    今日來朝聖,


    神仙在哪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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