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裝潢繁華卻人煙稀少的街道邊。


    昏黃的路燈下,坐在馬路牙子上的女孩身形約摸十歲,雙臂環著膝腿,哭泣深深下埋也無法隔絕。


    而路燈之上,高樓的一戶人家打燈,爭吵聲響徹在寂靜的夜色。


    女孩哪怕是在樓下,用手心死死捂住耳廓,也能聽到他們震耳欲聾的聲音。


    “黃臉婆,你把她送到我的單位成心讓我的員工們笑話的是吧?看老子是個工作時間也得照顧娃娃的奶爸是吧,你怎麽那麽惡毒呢!”


    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的剪影通過燈光映射在玻璃窗上,捏著酒瓶,唾沫飛濺間是高高在上的自尊心。


    他正與一個身形略微走樣,依稀能辨別出曾經魔鬼身姿的尖銳女人激烈地辯駁著。


    雙方你來我往都是各執一詞,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哈?你的意思是我就要帶著那個拖油瓶去工作,讓我那些模特同行們笑話?茜茜也是你的女兒……”


    他們讓周圍的鄰居深受其擾,不勝其煩,能搬的絕不停留。


    所以那戶人家的方圓三戶內無一居住。


    口中的“茜茜”是他們的女兒,也是常常爭吵的由頭。


    她正是這個女孩,全名“文茜”。


    文茜蒼白的唇瓣輕啟, 吐出無力又無聲的,不斷重複的呢喃。


    “別吵了……別吵……”


    慢慢慢慢的,那戶人家的燈暗下了。


    他們似乎睡下了。


    都不記得自己有一個受不了吵鬧跑出門的女兒。


    文茜緩緩地揚起頭,靠在路杆,姿態放鬆地伸展臂腿。


    女孩玫紅褐色發絲似暗色紅絲絨蛋糕,甜蜜又順滑,馥鬱芬芳。


    人字劉海的卷發被與耳尖齊平的淺粉色小蝴蝶結紮成下雙馬尾,鬆散搭在胸前。


    一身短袖粉紅條紋邊的淡藍色百褶連衣短裙,脖頸的立領還有一個畫龍點睛般的大豔紅蝴蝶結,是附近有名的精英小學四年級的校服。


    沒身著其餘的配飾,微胖且白的長腿線條流暢,腳踩一雙紫色的白綁帶金屬扣短跟鞋。


    灰褐色眼瞳裝裱在狹長的眼眶之中,圓臉有些嬰兒肥,肌膚白裏透紅。


    薄唇嬌嫩,是該年齡段正常的健康的色彩。


    平常習慣性下壓顰起的淡眉和鼻頭卻破壞了配比優越的五官觀感,使稍顯刻薄。


    現在放鬆下來,倒是一個標致的小美人。


    終於不吵了。


    終於安靜了。


    迎著微涼的夜風靜靜小憩一會,文茜抬手伸向手邊出門前一同帶出來的紫色挎包。


    記得上次翻找作業時,裏麵還有那個男的丟來當午飯的幾百塊。


    出來時文茜有先見之明,還順了那個女人的身份證。


    足夠她離開這裏,去附近住一晚的賓館了。


    手指探進微暖的帆布包內。


    文茜摸索一遍,沒有拿出東西後,神情一滯。


    “不會吧。不會這麽倒黴吧……”


    帆布包中的幾百塊,應該在下午心情不好大吃特吃時花光了。


    剩下的錢財,不過零星幾個換出來當公交費的硬幣,不足以支撐今晚的消費。


    文茜忘記了這點,出門著急也沒有抓幾張票子。


    “不是吧……”她一下坐起身,揪住帆布包倒扣。


    其中的物品摔落在地一覽無餘。


    筆袋、作業本、小鏡子和化妝包……


    就是沒有那幾張紅彤彤的大幾百塊。


    “糟糕。”文茜隨手扔開了空空如也的帆布包。


    她懊惱地將作業本抱起來,仔細輕輕拍去表麵的灰塵,嗬護珍寶一般。


    確認左翻式的作業本恢複光潔齊整,文茜長舒了一口氣。


    在冷風驟起的黑夜,她緊緊把作業本給攏進了懷中。


    隻有它,才能給予一絲安全感。


    “這是要明天交給舒言的,可不能弄髒了。”


    說的跟情書似的,但其實隻是正常的交作業。


    文茜別著臉,睫毛掛著淚珠。


    家就近在咫尺,她卻不想抬腿上樓。


    爸爸媽媽聽不聽得到她敲門還不一定,開門了又是不滿地劈頭蓋臉一頓罵。


    文茜受夠了這些。


    為什麽。


    為什麽別人的爸爸媽媽都那麽的好呢?


    王默的媽媽每天都會騎著那個破三輪送她上學,還有分別時的親吻。


    這些溫暖的舉動怎麽不會存在於她的身邊……


    “不會再糟糕了,除非下雨……”文茜笑笑。


    她曲起雙腿,蜷縮在被燈光照顧的狹窄之地。


    淚珠不想哭也滾落不停,怎麽抹都抹不完。


    天公不滿今天這浩瀚無星的夜晚,潑水成瀑布。


    文茜還沒有從感傷中抽身,傾盆大雨落下了。


    她才想起出門時廣播有說今晚有雷陣雨。


    懷中的作業本被打濕,沒有複原可能。


    文茜像是被抽離了魂魄昂著頭,呆呆的眼眸在幾滴雨水落進後闔上。


    潮濕陰冷的水流打在身上又滑落,被淋濕的發絲貼在鬢邊,緊圍身體的校服粘膩。


    “是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這樣倒黴?有一個破破爛爛的有卻不想迴的家、生我養我卻給我痛苦的父母……”


    文茜再也忍不住,眼角有一顆溫熱的水滴跌落在柏油路上,碎裂成絲,匯聚於冰冷的雨水。


    除了製造它的主人似有所感,沒有誰分得清這是雨水還是眼淚。


    文茜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孩子。


    她的成績中等,不如舒言;


    怎麽學都學不進去,一認真腦子都是爸爸媽媽拿她和別人比較的場景,立馬不想學了。


    容色氣質平庸,不如陳思思;


    文茜明白是那份尖酸刻毒讓她失去了青春靚麗本該有的顏色,可她就是沒辦法靜下心來,沒法放鬆自己……


    就連受歡迎的程度,也不如蠢笨的王默。


    那些圍繞在她身邊的“朋友”,不過是以利相交。


    她們間總有利盡而一拍兩散的那一天。


    況且,她們也是不錯的,學不來她的壞心思。


    一場稀裏嘩啦的大雨,澆滅了文茜的心氣。


    那份自傲圈圈纏繞保護起的自卑全被撕扯咬碎。


    “如果……”


    文茜還在淋雨,沒有找遮掩的物體。


    濕噠噠的作業本因為握的無力,隨意滑落了。


    “我是說如果……”


    她睜開看世界的一條縫隙,直麵瓢潑而下的雨。


    “如果有一雙手能把我拉出去……”


    肮髒的雨水打進眼裏澀澀的,文茜閉上眼。


    “如果有這樣的機會……”


    “我一定去為曾經的惡事道歉彌補。”


    “一定會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去重新做好人……”


    沒有迴應。


    文茜自嘲地笑了笑。誰會在這裏呢?


    又有誰會迴應她這樣泅於陰溝的人呢?


    欺負其他人的壞孩子,不論大惡小惡,都是不可辯駁的惡人。


    她不會有道歉和被原諒的那一天。


    因為隻有她自己,她的自尊心絕不允許。


    可是,來一個人好不好,來救救我……


    寂寥的夜空忽然亮光大盛,透過眼皮仍有熾熱。


    “汝這個人類好生奇怪——於泥潭中渴求陽光。”


    一道如林籟泉韻、金石絲竹的綿長悠音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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