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天氣有些反常,進了臘月二十四就開始下雪,一直下到大年二十三那天才堪堪停了。


    黃路泉村的人進入了一年中最高興的日子。生產隊早就算賬分錢分糧食了,每家每戶都有糧食,還有錢,不但能吃飽了,還能給孩子扯幾尺花布,做件新衣服,給家裏娘們買新圍巾。


    大隊還早早殺了幾頭豬,每家多分了幾斤肉,家家戶戶都能過個好年,吃上一頓純白麵餃子,餡子裏還敢放了肉呢!


    老頭子們叼著煙袋鍋子,湊在一起,穀堆在牆根下曬太陽,一邊樂嗬嗬的拉著呱。互相打聽著分了幾斤肥肉,打算肥肉熬油,瘦的做炸肉,油脂渣剁上白菜包餃子,剩下大骨頭也是好東西,早買好了幹海帶,燉一大鍋酥菜,加上白菜,能吃到初十……


    一個個黑紅的臉上,布滿了深深的皺褶,眼睛卻因為過上好日子,充滿了希望。


    村裏到處都是孩子們打出溜滑蹭出來的冰。


    村西南大坡路上,原來蓋著一層厚厚的雪,調皮的孩子們又潑了水,從上到下錚亮,有的屁股墊著化肥袋子,有的坐著草簾子,從坡頂上唿唿的滑下來。


    有的用力過猛,衝到路邊土堰下麵,一頭栽進厚厚的雪裏,撅著屁股,逗的其他孩子樂開了花,跳起來拍著巴掌大笑。


    各家各戶的女人們是沒工夫出來玩的,都在忙年呢!這是當家的娘們一年中最忙的時候,做衣裳做鞋,推碾子磨麵,出豆腐蒸幹糧,一天從早上睜眼,到黑天上炕,沒有停下片刻。


    田得利家卻顯得冷清清的。老婆子慢條斯理的該幹啥幹啥,和平常日子一樣。


    老頭子抽了幾袋煙了,看老婆子還是不緊不慢,沉不住氣,在門框上使勁磕打著煙袋鍋子。“你咋打算的?咱家過年咋過啊?還不開始忙活起來啊?”


    老婆子兩眼一翻,“忙活啥?恁爺們不是說我啥也不會做,沒有人家做的好吃!再說家裏啥都沒有,咋弄?誰想吃誰弄!”


    老頭子和她過了一輩子,還能不知道老婆子咋想的?她就是想等著吃現成的。去年兒子兒媳婦兩口子魚啊、肉啊、菜啊買好了做好了,直接拿迴來的,老婆子隻是蒸了一鍋二合麵饅頭。今年她還是不想弄,想等著兒子兒媳婦給準備好了。


    可是今年兒媳婦馬上就要生孩子了,還能等著吃現成的嗎?


    老頭子氣得咳嗽起來,完了才生氣的指著老婆子吆喝,“家裏有麥子有白麵,村裏殺豬,兒子和兒媳婦那份也分給咱了,你快點下手,盡早蒸幾鍋白麵饃饃,炸肉炸丸子,給世文和他媳婦捎過去。他們說過年前後就要生孩子了,兒媳婦打著肚子,咋能忙活過年?你就要當奶奶了,給孩子做了衣服被子嗎?”


    “世文不管是誰家的孩子,他現在是姓田,他的孩子就是咱倆的親孫子孫女,你再說三道四,我饒不了你!”


    老婆子叨叨唧唧,心裏不服氣,卻也不敢反駁,隻能忙活起來。


    一直到了臘月二十九,田世文卻還沒有迴黃路泉村過年。因為他迴不來了。


    不過還是掛念老爹老娘,自己雖然迴不來,還是讓張寶生幫著買了帶魚和一大塊豬肉,在年前讓村裏來趕集的人給捎迴去了。還轉告他們王林馬上就要生了,年三十迴不去了。


    從二十七開始,王林就覺得走路不敢邁步,恥骨酸疼,下墜感越來越厲害。


    臨近過年放假,田世文還越發忙,晚上下班很晚才到家。


    薑元辰看王林行動吃力,寸步不離的在家裏守著。


    早幾天,王林就指揮著田世文把住院需要的東西,孩子的小衣服小被子,奶粉奶瓶,還有產婦用的東西,全部用包袱包好,放在門口顯眼的地方,預備著到時候,拎起來就能走。


    二十八晚上,上床躺下,就隱隱作痛。


    二十九早上,田世文再也不敢耽擱,叫了三輪車,下麵鋪上厚厚的褥子,給王林穿上棉衣棉褲,抱到三輪車上,上麵又蓋了一床被子。


    薑元辰拎著兩大包袱東西,也坐公共汽車,隨後趕到醫院。


    田世文樓上樓下一陣忙亂,掛號,交費,安排好了住院。醫生過來檢查,“還沒有開骨縫,等著吧!”


    也許因為到了醫院,心裏有了安全感,王林覺得不怎麽疼了,沒感覺了,能吃能睡了。


    “薑爺爺,您先迴去忙吧!我沒事,大過年的,不用都陪著我!”


    田世文匆匆忙忙跑迴單位,和領導同事們交代一下。


    馬上過年了,醫院的病人很少,沒有人願意在醫院裏麵過年,即使常年吃藥的人,三十晚上和初一,也會停止吃藥。


    醫生護士除了值班的,很多人也休假迴家了。


    王林吃了中午飯,還在病床上美美的睡了一覺。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她好像在空中飛,飛過人群,俯瞰下麵人頭滾滾。飛過高山平原,大江大河,飛到一片汪洋大海上。


    她忽上忽下,忽東忽西,正美美的禦風而行,突然飛不了了,直直的往下掉,速度很快,她能聽到下降的時候唿唿的風聲,感覺到刺骨的寒冷,她害怕極了,身體蜷縮成一團。


    她看著下方深不見底的大海,想喊救命,卻發不出聲音。


    她嚇醒了,下身湧出一股溫熱的液體。


    她嚇得大喊,“醫生……護士……救命啊!”


    值班護士跑過來,掀開被子,檢查了一下,“還沒有開骨縫,再堅持一下。家屬呢?扶著產婦走動走動,多活動生的快……”


    田世文還沒有迴來,整個房間隻有她自己。


    小護士表情奇怪的問她,“你沒有家屬嗎?你對象呢?他跑了嗎?你結婚了沒有啊?”


    王林疼得咬牙切齒,顧不上護士管怎麽想的。“我對象迴單位了,一會兒就迴來……”


    田世文跟科長說媳婦要生了,家裏沒有老人照顧月子,出院就接到宿舍樓暫時住下。過節期間他就不能值班了。


    冬季的白天尤為短暫,仿佛一眨眼的功夫,一天就過去了。


    路上的雪融化了一半,大馬路上的雪被來往的車輛壓的,早就化沒了,人行道上不見陽光的另一邊還沒有變化。


    田世文去食堂麻煩師傅做了一份疙瘩湯,煮了五個雞蛋,騎著洋車子嗤嗤溜溜趕迴醫院,天都擦黑了。他支好自行車,抓住網兜裏的飯盒,三步並做兩步的跨上樓梯,推開病房,就看見王林疼得臉色蠟黃,扶著床頭艱難的挪動,兩腿顫顫巍巍。


    田世文伸手把飯盒放在床頭櫃上,王林看見他來了,張口就想哭,自己硬挺著的那口氣泄了,膝蓋一軟,田世文趕緊大步往前走,彎腰托住她的兩根胳膊。


    “很疼嗎?坐下歇歇吧!”


    “護士說要走動走動,生的快…”


    每過一段時間,田世文就扶著她起來走一會兒。說是扶著,其實是半抱半拖著她。


    產婦已經虛脫了,幾乎沒有力氣和勇氣自己邁動步子,實在是太疼了。


    如果疼痛分等級,女人生產時陣痛的等級是七八級,分娩的疼痛等級是十級,刀砍的疼痛等級才五六級。


    王林因為聽說生完孩子坐月子不讓洗頭洗澡,早就把長發剪成齊耳短發。


    這時候一陣一陣的出汗,頭發濕得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一綹一綹貼在額頭。


    田世文也緊張的渾身冒汗,一邊用手指把她臉上粘的頭發撥到耳後,一邊輕聲說,“琳琳,先歇一會吧?要不要吃點飯,我去把疙瘩湯熱一熱,你先吃個雞蛋吧?”


    王林搖搖頭,她實在吃不下。


    護士又來了一趟,“你這還早著呢!吃點東西補充一下體力。”


    ……


    疼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傍晚,馬上就要到三十的晚上了,孩子還沒有生下來。


    王林疼得恍恍惚惚,感官也遲鈍了。


    她恍惚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她這樣子還能不能堅持順產啊?到後半夜誰值班?”


    護士長,“隻有一個產婦待產,醫生都迴家過節了,新來的年輕醫生值班,他也有接生經驗……林老師,你忙完了嗎?也迴去休息吧……”


    王林睜開眼睛,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拿著拖把,蹣跚著出去了。她死命抓住田世文的胳膊,“我要剖腹產!你去找醫生!快點!為了我和孩子的命,越快越好!”


    田世文愣怔了一下,馬上跑出去。


    年輕的值班醫生過來,檢查了一下,“你完全可以順產,堅持一下。”


    王林喘著粗氣,在陣痛的間隙問,“為什麽這麽久了,我的骨縫才開了三四指?……會不會對孩子有不利影響…”


    醫生滿臉不耐煩,“每個人體質不一樣……理論上,不會影響孩子……”


    王林又氣又疼,“我要求剖腹產……我要求林老師給我主刀……”


    值班醫生冷臉拒絕,“我們這裏沒有姓林的醫生…”


    王林對著田世文說,“去找護士長……她說的林老師……應該是我以前認識的醫生…給雙胞胎做剖腹產手術的人……”


    “醫生,麻煩你幫幫忙!如果我們母子出了意外,對你個人前途也會有影響……”


    咬牙提氣說完,王林渾身顫抖,醫生也怕了,扭頭出去找護士長,哪裏來的林老師林醫生。


    不知道過來多久,久到王林覺得沒有希望的時候,一個穿著護工服的老太太過來,身體瘦弱,滿頭白發,但眼神堅定,聲音沉穩,“聽說你要找我給你做手術?我可不是醫生,現在隻是一個打掃衛生的。沒有上手術台的資格……”


    王林笑笑,“林巧珍醫生,我請求你幫我做手術……我相信你,病人相信你你就有資格……我在孫村鎮職工醫院見過你,你記得雙胞胎嗎?”


    林巧珍輕輕一笑,眼睛更加明亮,“哎呀,原來是你呀!上次你是送別人,這次是你自己做媽媽啦!”低頭翻看她的病曆,又問了護士幾句話,拍拍王林的肩膀,“沒事,你不要害怕,還在可控範圍之內。我現在的身份,是沒有資格拿手術刀,上手術台的,醫院有醫院的規章製度,我們需要協調……”


    林老師又轉頭吩咐田世文,“不能讓她進食喝水,隨時做好手術的準備!”


    可是林巧珍醫生早就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發派到下麵醫院打掃廁所,現在剛剛政策鬆動,被以前的老領導作保,因為年紀大身體不好為由,剛剛調迴來,也沒有恢複身份,隻能在後勤處做清掃工作,沒有正式手續,誰敢讓她拿手術刀?出了問題誰負責?誰願意賭上前途呢?


    護士長也和林醫生搭檔配合工作十幾年,上上下下找領導,但是大年三十晚上,敢拍板的都不在啊?


    時間拖的越久,自己老婆孩子越危險。田世文苦苦哀求值班醫生,“求求你了,救救我對象吧!您不能做手術嗎?”


    年輕醫生窘迫的臉色通紅,他原來是醫院後勤人員,表現優秀,是推薦上了醫學院,學習兩年,才畢業半年,從來沒有獨自做過手術。


    他不是不想救人,他是不敢啊,出了意外怎麽辦啊?


    本來想著過年沒有病人,搶著三十晚上值班,混個積極分子,這個產婦當時診斷是能順產,護士長經驗豐富,和他配合工作,應該沒有問題。


    病人出了意外,就是醫療事故,他的前途就完了!值班醫生越想越怕,頭上也不停的出汗。


    林巧珍給護士長使個眼色,後者會意,拉著田世文到病房嘀咕一陣。“你真想救你愛人?你敢冒多大風險啊?……”


    田世文抓住一線希望,“隻要我媳婦孩子平安,隻要林醫生願意給我媳婦主刀,要我做啥都行!”


    …………


    田世文悄悄推開值班醫生的病房,“醫生,請你給我媳婦做剖腹產手術!隻要我媳婦孩子平安,……”


    值班醫生搖頭拒絕,“不是我不願意,是我能力不行……”


    田世文伸手握住他的手,“我相信你能行,你一個人不行,找個助手能不能行啊?”


    值班醫生一愣,手心裏厚厚的一卷錢,摸著不少。“助手?這個時間,去哪裏找助手?”


    田世文一隻手攥住他的手,一隻手拍拍他的手背,“林老師做你的助手行不行?隻要你同意做主刀醫生,我去求林老師。手術室裏麵的細節,誰也不知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如果我媳婦孩子出了意外,我肯定要找醫院要你陪命……”


    值班醫生攥緊手心裏的錢,再想想萬一有意外,他的下場,同意了。


    田世文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字畫押,上麵的負責人是值班醫生。


    護士長給林老師穿好手術服,早已經等在手術室裏麵。老師一輩子親手迎接了無數新生命到這個世界。隻要產婦和嬰兒平安,到底誰是主刀醫生,誰是助手,有沒有她的名字,完全沒有必要糾結。


    田世文和趕過來送餃子的薑元辰把王林送進手術室,呆呆的站在門口,一動不動的盯著那扇門。


    薑元辰也坐不住,走來走去。


    田世文更加煩躁,“您老人家能不能坐下歇歇啊?轉的我頭暈?”


    薑元辰罵他,“你小子能不能坐下歇歇啊?你累趴下了,等你媳婦孩子出來,誰管啊?誰家像你家似的,生孩子沒個女長輩出頭,咱倆老爺們懂啥?”


    田世文不敢反駁,一腚坐在手術室門口的地上。“我的媳婦孩子,我自己能照顧好。”他家那個老娘,來了還不如不來,幹啥啥不行,氣人第一名。


    在新的一年來臨的時刻,一個新生命降生了 ,林巧珍醫生倒提著兩隻小腳丫,啪啪拍打她的後背,小嬰兒被打的呱呱大哭。


    此時窗外,全場鞭炮聲不斷,好像在歡迎她。


    林老師笑笑,“小姑娘聲音很大,脾氣也不小,非要搶著大年初一來。”


    護士長拿小被子把小嬰兒包好,走出手術室,“王林的家屬呢?”


    田世文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顧不得腿麻了,“我就是!”


    護士長笑著說,“恭喜!是個漂亮的小姑娘。七斤,很健康!零點零一分出生的!”


    田世文伸手輕輕托住繈褓,不敢多用力,怕戳碎了。“謝謝!謝謝!我媳婦呢?怎麽還不出來?”


    護士長說,“產婦還在手術中,過一會兒就出來了。放心,一切都很順利。”


    又湊近輕聲道,“羊水已經非常混濁了,得虧林老師當機立斷,否則拖的時間長了,孩子就會有危險!”


    田世文除了說謝謝,心裏慌的不行。


    王林被推出來的時候,隻看見田世文一個人,他頭發雜亂,胡子拉碴,攥緊她的手,“琳琳,你受苦了。謝謝你!”


    王林努力睜開眼,“我們的孩子呢?”


    “薑爺爺看著呢!閨女可漂亮了,像你。”


    王林累極了,終於可以睡個好覺了。


    醫生和護士們也是又累又餓又困,田世文把薑元辰帶過來的餃子和雞蛋拿給護士長,“辛苦大家了!麻煩你給各位老師們分一分,墊墊肚子。”


    護士長拒絕,“我們怎麽能收病人家屬的東西呢?”


    “這是喜蛋,見者有份。林老師年紀大了,身體不好,補充一下體力。”


    護士長推脫不了,笑著收下。


    新生的小嬰兒在繈褓中睡得香甜,睡醒了,喝點水,田世文在護士們的教導下,笨手笨腳的給換尿布,喂一點水,又睡著了。


    然而產婦卻一直在沉睡。護士過來壓肚子,都沒有醒過來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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