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館裏弈棋的方式通常分為兩種,一種是住客將棋工請入自己下榻的房間,在這裏下棋,講究的是私密性和暢快感,棋下的好不好、有沒有悔棋、棋藝是高是低……這些都是隱私,隻有關起門對弈的雙方知曉;而另一種便是在館內二樓的公共棋室,這裏沿窗邊設了一圈半開放的雅室,風格各異,或雅或奢,或濃豔或清新,住客憑各人喜好預約。


    所設的棋室雅間名號各不相同,多取自當下時興的詩詞,比如馬天元和可突於的專使蕭不群此刻對弈的這間雅室的名牌便是”秋宵”——取自大詩人孟浩然《秋宵月下有懷》這首詩的詩名。


    在雅室下棋,首先要有一定的水平,來來往往的人都看著呢。水平太次,麵上沒人說,背地裏肯定有人譏諷,其次要有個好棋品,就是輸急眼了,最多也隻能不悅推枰,再過的就不敢發作了,會被笑話到全世界,還有就得有個好儀態,七扭八歪,挖鼻子摳腳丫的肯定不行,得端坐。


    在這一點上,馬天元堪稱典範。


    朱窗暗影前,他一身青綠,板板正正的坐在圈椅上,腰背挺直,頸項伸展,恰是一翩翩公子樣。他手執白子,麵若冠玉,目若朗星,執子之間,似有清風徐來。


    而馬天元對麵執黑的蕭不群,身著一襲契丹貴族裝束,貌若鐵鑄、眸似深淵,堅定的將一枚黑子壓上棋盤,宛若山嶽雄鎮。


    馬天元撚著白子心裏暗暗思忖:“這棋下得不順。”


    嚴格說這局棋的相爭不是從棋盤上開始的,而是從落座、從定先後手就開始了。


    往常外使請馬天元陪棋,出於大唐主人翁地位和款待四方來客的考慮,他都是讓主座讓先,但今天他都爭了先,因為剛剛結束的契丹和奚的戰爭,大唐也被裹挾了進去,還輸了——李大酺為助李娑固,率兵征伐可突於,安東都護薛泰也奉營州都督許欽澹之命率精兵五百相助。


    但交戰不利,李大酺與李娑固都戰死,薛泰也被俘。


    外頭疆場上輸一役,裏頭鴻臚寺和四方館就得扳迴一局。


    他知道蕭不群及其背後的可突於並不是真心來請罪,所以他必得讓他們見識一下大唐的厲害,服了大唐的管束,不管真心與否,都得做足了請罪的樣子。


    他定了定神,打定了主意:“那就一子一子的扳吧。”


    他點下白子,封住了黑棋攻向中腹的前路,也將自己差點被斷了的白棋續上了。


    棋局剛開,蕭不群就展現出了精湛的鋒芒全露的棋藝。他心中憋著一團火,胸口堵著一口氣,身為小藩重臣,他既覺得憋屈又暗暗不服,明明是自己族中私事,卻得披星戴月風雨兼程來長安請唐皇息怒,明明是李娑固殘暴不仁,猜忌爛殺功臣,逼得可突於不得不在屠刀落在項上前先反了保命,這明明是為民除暴,好兒郎們拚了性命打贏了卻得來請罪。想想就是憋氣,所以他便也存了些桀驁不馴的態度,想讓戰場上的贏麵能延伸到與朝廷未來的博弈上。


    “大唐天子怎麽就不問問可突於緣何要出兵鎮壓呢?”蕭不群心裏不快的落下了枚黑棋,他一意孤行的再度攻向了中腹。


    馬天元的眉頭皺了起來,自以為是、不自量力的人,就給他們點顏色瞧瞧吧。當下,他很快落下白子,再度封殺,就是不給黑棋發展壯大的空間。


    蕭不群也極快的迴了一手。


    黑白玉棋子,交替落下,如珠玉落盤,聲音清脆悅耳,明亮清透的棋麵折射著窗外的秋陽,也折射出不遠處觀戰的一群人,那是四方館的喬典儀等人。


    喬典儀搓手頓足,有點急不可耐:“下的如何了?誰再路過去看看啊?”


    旁邊的棋工們麵麵相覷。


    “都路過一次了。”


    “再去就不合適了吧?”


    “馬天元下棋您還有不放心的?”


    ……


    喬典儀:“你們是不知道內情,這局棋馬天元隻能贏不能輸,輸了丟的可不止四方館的臉麵,還有大唐的臉麵,往遠了說,接下來契丹能不能心悅誠服的請罪,宮裏會不會安安穩穩的接受契丹的請罪,現下都拴在這二人的棋局上。這局棋現在就好比那兩軍開戰前的演兵!”


    眾人互相看了看,都理解了喬典儀話裏的深意,不由跟著緊張起來。


    孔棋工小聲鼓勁:“沒事,馬天元一定可以的。這胡人於棋藝上未見得能有多麽精專,輕易定是贏不了!”


    喬典儀輕歎口氣:“若是旁人到不足為懼,偏偏是這個蕭不群,他在契丹有慧者之稱,是整個契丹的腦子,他對咱們大唐的文化一直推崇,年輕時曾在長安研學三年,又單花了兩年光景將大唐的大小城市周遊了個遍,對大唐的風土人情乃至廟堂民生都很熟悉,他這一手棋還是跟僧一行學的,不可小覷。”


    僧一行的名字一出,眾人都沉默了。


    孔棋工一時靈光,想出個辦法:“要不然再著人送些茶點過去,緩解一下氣氛,也借機瞅個明白。”


    喬典儀:“選誰去送呢?”


    劉一手扯了扯裙邊,扶了扶頭上的珠花,渾身上下哪哪兒都不對勁的端起喬典儀備好的茶點。


    來四方館這麽久,她一直跟著男棋工們穿男式公服,還是頭一次班值期間換迴女裝,倒叫人眼前一亮。


    她沒察覺旁人的驚豔目光,心思都係在馬天元和蕭不群的對弈上,剛才喬典儀尋到洗棋房跟她說了下情況,她沒想到一局棋竟會牽扯到這麽許多,既好奇也興奮,更有著身為四方館一員的緊張,當場就接受了喬典儀的安排。


    她端了茶點沒急著送去,先是遠遠的觀察兩人。


    弈者,手下的功敗垂成往往會顯示在臉色或身形氣勢上,她曆來擅長靠此解讀棋局。她隻有這一次機會,須得擺好茶點後,快速而準確的判斷出局勢,預估進展,匯報給焦急等消息的眾人,所以什麽時候介入至關重要。


    馬天元還是跟平常一樣,臉上雲淡風輕的,掛著禮節性的微笑,身子也沒歪斜,下多久棋他都跟坐懷不亂一樣挺得直直的,也不腰塌背歪。劉一手著重看了下他的左手,今日執白,所以他臨時選了顆白子當幸運棋,隻是捏著沒有撚來撚去,看來他的白棋走的還不錯。


    她又細細看了看對麵的蕭不群,果然是高手,從犀利的眼神到略顯疲態的坐姿一點兒信息都解讀不出來。


    不對,他抿唇了!!看來他的黑棋有點危。


    高手過招,勝負往往就在關鍵幾步。現在就是探查的好時機。


    劉一手端好茶點走了過去。


    喬典儀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以至於沒發現有一位不速之客闖將了過來。


    就在劉一手走入“秋宵”,站在棋桌旁的當口,一個酩酊大醉的奚人手上解著褲腰帶,嘴裏嚷嚷著“恭桶,恭桶在哪裏”,便徑直闖了進來,仿佛醉中站立不穩,竟然一下子撞到了劉一手身上,還差點撞翻了劉一手手上放茶點的托盤。


    虧得劉一手年輕,這段時間力氣活幹的多身上有勁,下棋的人手也穩,才沒打翻托盤。


    喬典儀近乎衝刺進來,不待契丹的蕭不群看清楚,將奚人拖了出去。


    “小插曲,小插曲,沒事。”劉一手心裏想著對蕭不群綻放了一個好大的笑臉,燦爛到旁邊坐著的馬天元都看愣了。


    她將茶點一一擺在棋桌旁的小幾上,略顯多餘的介紹起來:“單籠金乳酥、水晶龍鳳糕、暖寒花釀卷、見風消雲片、並寒香茶一壺,都是我們棋藝部喬典儀派我送過來的,請契丹來使品嚐,略為消解弈棋的疲勞。”


    蕭不群似是很滿意,對劉一手笑笑:“有勞了,煩請帶話給喬典儀,多謝!”


    她細心的留下飲茶用的茶盞、淨手用的水盞,擦手用的手巾後,才轉身,抱著空托盤出去了。


    “怎麽樣?怎麽樣?”剛一迴去,喬典儀就著急的迎上來相問。


    劉一手朱唇微啟:“必贏!”


    她剛才放東西報菜名的時候,手在做事,眼睛和心思可都是鎖死在棋盤上的。


    果然是一場棋逢對手的廝殺。黑棋白子過招了應有百十餘手,各占了兩塊邊角又在中腹一通纏鬥,從棋麵上看似是黑白相當,其實不然。黑棋起始在布局上就落了下風,他衝的太猛了,夾氣使意的奔向中腹,其實他圍住的邊地並不牢靠,待會兒隻要馬天元開始收官,他就會發現自己從一開始就錯了。


    “馬天元會給他一個秋後問斬。”劉一手很是篤定的說。


    喬典儀懸著的心放下了。


    就在這時,“秋宵”裏響起了馬天元一聲低沉的驚唿。


    馬天元:“蕭使者!蕭不群!”


    有變。


    喬典儀幾步奔入“秋宵”,劉一手緊隨其後。


    劉一手驚愣住了,“秋宵”內,蕭不群嘴裏含著一塊糕點,跌死在棋盤上,口鼻皆流出了暗黑色的血。


    喬典儀也呆住了。


    驚唿後的馬天元很快恢複神智,一巴掌拍醒喬典儀。


    馬天元鎮定了神色,條理清晰:“請通事舍人,報鴻臚寺,關四方館大門,封鎖“秋宵”,扣押所有經過秋宵的人。”他瞥了眼還在發愣的劉一手,又看向喬典儀:“把做糕點,經手過糕點的人都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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